城上守軍出自本地的保境安民隊與三衛軍各有半數,三衛軍向來習慣令行禁止,尚且鎮定自若,倒是保境安民隊的本城人開始急躁不堪,私下嗡嗡一片,可礙于李信鎮虜侯的高位,誰都不敢大聲主動出言。
“再這麽下去,流賊就要破城了……”
“也不知侯爺将軍在尋思個甚?難道就因爲是本鄉本土的百姓,就放任不管?”
“還能爲甚,朝廷的官怕殺了百姓招罵名,招麻煩……”
“噓,不要命了……”保境安民隊的嗡嗡嗡最終在某位隊官的呵斥下噤聲。
這些話語七七八八傳入李信的耳朵裏,他當然可以理解本城百姓們的想法,自家财産雖然經曆革左五營的劫掠後所剩無幾,老幼亦是被趕出城去,但畢竟還有個家的架子在,若是讓這些急欲複仇的流賊輕易破城,那麽等待他們的将是一場怎樣的厄運,結果不言自明。是以,這些人是堅決主張奮力反擊的。
“鎮虜侯還請體恤百姓,這些,這些都是被裹挾來的啊……”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李信的身後傳了過來,就算他不回頭也聽得出來,除了張方嚴還能有誰。體恤百姓,一句話說的輕巧,難道又要放任流賊的謀劃得逞嗎?
都說衣冠奪人威勢,張方嚴自被皇帝重新啓用之後,身上那退休緻仕老翁的唯諾之态,正也逐漸消退,一朝部堂的影子已經漸漸恢複,現在果然又來插手他如何守城了。
李信隻請張方嚴往敵樓内安坐,隻需觀戰助戰即可。老頭子豈肯乖乖就範,聲言爲官一任,便要鞠躬盡責,他雖然老朽,但賊兵來了也要以這把老骨頭填上去。
眼見張方嚴的固執勁頭上來,李信也不再理他,轉而令人找來牛皮紙卷成許多喇叭狀的皮紙桶,然後選出十幾個嗓門大的齊聲向城下喊話。
“城下父老鄉親,官府有律令,從賊者立斬,大将軍體恤你們是受賊寇脅迫,如果此時撤離開城牆二十步開外,你們就還是大明百姓,否則,否則以通賊論處……”
城上反複的喊話似乎起了效果,有些百姓們遲疑了,隻是隊伍後面的人動作稍有緩慢,流賊爲了震懾百姓,居然手起刀落,一連砍了十幾個百姓的腦袋,吓得百姓們再不敢磨蹭。有人到了城下,終于忍不住憤恨,向城上喊話:“官爺,不是俺們不想,是動作慢了都要沒命啊!官府官府,不該保境安民麽,何苦讓俺們老百姓做風箱裏的老鼠?”
立于城上的李信面不改色,心裏卻在天人交戰。張方嚴卻又在耳朵旁聒噪,“聽聽,讓百姓們如此指責,豈不臉紅?身爲大明官吏,不能保百姓安甯,卻要百姓們去送死,鎮虜侯,你于心何忍?”
張方嚴直指李信命人朝城下百姓們的喊話,但是李信卻冷冷道:“李信身爲大明武将,隻管殺伐決斷,親民料民卻是諸位廟堂明公們的本職所在吧?如今流賊襲我大明城池,有令而不退者,俱爲我大名之敵寇!”
張方嚴頓時一愣,卻未料到李信竟也有這伶牙俐齒的時候,竟一時語塞。不是他辯不過李信,而是李信之言一語而命中要害,天下民不聊生,不正是他們這些廟堂明公的責任嗎?到頭來又有什麽資格,指責一個隻知守土打仗的武将呢?
“侯爺,小人李雙财奉令上城換防!”
李雙财的到來,打破了李信與張方嚴之間的緊張氣氛,軍卒們仍舊在聲嘶力竭的朝城下徒勞的喊着話。城下的百姓仍舊提着一袋袋土石填在城下。僅僅這數刻的功夫,城下土坡便又高了數尺。
李信冷眼看了李雙财一眼,他所帶領的治安隊,這幾日經過簡單的操練,可以粗略使用一應守城兵器,但卻不能作爲主力,他之所以又令人将城中盡半數治安隊全部拉上城頭,是爲了防止流賊蟻附攻城時人手不夠的急迫情況。
“很好,令你部城下甬道列隊,随時待命!”
李雙财應命之後,竟又轉而對張方嚴吞吐道:“小人有句不該講的話,如果放任城下附逆的百姓們,幫助流賊攻上城牆,閣老可曾想過,屠城之下,又有多少無辜守法百姓,因爲他們的附逆而死?閣老若想鎮虜侯妥當處置,何不直接下令指示?”
“你!這!……”
張方嚴張口結舌,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就實際而言,他此前提出來讓李信妥當處置城外百姓,也是出于一時之義憤。若讓他就這妥當處置四字說出個萬全的法子,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說白了,還是閣臣文官随便放言的老習慣暗中作祟,如今倒讓一個無賴子逮住了機會,重重的羞辱了他一回。可是,張方嚴他一番體恤百姓之心有錯嗎?
就在張方嚴張口結舌的當口,李信已經斷然下令:“火槍弓弩準備!”
但聞喊話的軍卒已經在進行最後的警告,若再不撤離,城上守軍就要無差别攻擊了。再看城下土坡,僅僅又耽誤了半個時辰,竟又狠狠的漲了一節,眼瞅着已經埋城盡半。若再高上一高,伸手敏捷的賊寇便可以一躍而上城牆了。
“開火!”
李信的聲音不大,身旁的掌旗軍卒手中令旗狠狠揮下,口中鳴笛亦被吹響。但聞竹筒爆豆一般的火槍聲此起彼伏。整個城牆一側,瞬間就被白色的硝煙彌漫開來,待三次齊射過後,濃烈的硝煙已經使得城上城下難以互視。
“報大将軍,第二炮兵營準備完畢,随時可以射擊!”
孔有德的親兵親來報訊,李信大喜之下,立即下令:“大炮亦一同開火!”
城上已經到處彌漫硝煙,視物困難,此時發令隻有鳴笛與傳令軍卒同時發動。很快,大炮聲聲雷動,隻聽城外早就慘嚎成一片,與此同時,城上的軍卒裏則爆出了陣陣歡呼。
李雙财侍立李信身側,暗暗審視着身前這個年紀與自己相仿的鎮虜侯,心道,鎮虜侯麾下火器犀利,聞所未聞,前所未見,單論這威勢上,普通刀槍弩箭便不值一提。隻怕城外烏合之衆已經半數被這隆隆槍炮吓破了膽吧。同時,他也在慶幸,自己當初幸虧投了官軍,否則自己此刻也沒準提着布袋裝滿土石在下面填城呢。
驟然間,風雲突變,一早還如洗的天空,竟不知何時已經黑雲壓城,又聞轟轟炮聲裏,似乎還夾雜着隆隆響雷。李雙财忽然覺得臉上一涼,伸手摸去竟是一片冰涼的水漬。下雨了,這個念頭剛在心裏閃過,瓢潑大雨便頃刻而至。
如此一來,火槍大炮統統啞火。各營的軍卒們紛紛急着将火藥擡到遮雨的棚子裏,可大雨如瓢潑瀑布,哪一處還能避免水澇,大部分堆放在城牆上的火藥盡皆受潮遭水。
随着大雨,城上竟又噼裏啪啦的下起了雞蛋大雹子,身上沒有鐵甲鐵盔的軍卒們可遭了秧,砸到身上頭上便是一塊紅腫大包,更有甚至于大雨中竟被砸的頭破血流。
城上是如此情形,城下的流賊自然也當無法繼續攻城。可很快,李雙财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成千上萬的百姓居然頂着大雨冰雹,一步步沉重的奔了過來,背上還背着那裝上了土石的布袋。
“不,不可能!”李雙财喃喃道。
老頭子張方嚴頭發胡子被雨水打成了绺,他知道,這些百姓們沖上來的背後,又不知有多少人被斬殺而立威。
這等天氣突變超出李信預料,三衛軍最擅長的火器無法使用,但大雨同樣也阻止了流賊的攻勢。不過令他萬想不到的是,填城卻仍舊在繼續。見此情景,他沉着下令:“弓弩準備!”
早在李信下令之前,城上的軍卒們早就将東昌府城原有的床弩弓矢搬擡了過來,待軍令一下,數名軍卒搖動扣着弓弦繩索的絞車,大雨傾盆再加上三衛軍軍卒們甚少使用這種弓弩動作生疏,竟幾次都沒有扣後機括,終于小臂粗細的巨型弩箭被成功安放在弩床之上。一切準備完畢,早有軍卒手持大錘狠狠往扳機砸去,盡管滿耳的大雨之聲,城上衆人仍舊聽到了重重的弓弦彈空之聲。
這床弩本是攻城利器,拿來守城殺傷有限,隻這威懾作用卻不容小觑。隻見巨型弩箭射入如蝗如蟻的亂兵之中,一路劈波斬浪,後面留下一地的殘肢斷臂,噴湧而出的血水,很快又被雨水沖水幹淨。
“不要!”
驟然間,李雙财竟情緒激動的扒在了女牆上,臉上已經分不清楚雨水淚水,隔着雨幕他赫然發現,這一波冒着大雨與弩箭沖到城下的人裏竟有同村的父老,其中一人便是與他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