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河南北交通斷絕的結論,讓大明天子朱由檢的面色在一瞬間變的慘白,京師錢糧大半依賴江南蘇松等地,時人甚至有言“蘇松二府半天下”,這絕不是危言聳聽。身爲大明朝皇帝的朱由檢,對此自然是知之甚詳。一旦南北交通斷絕,算時間内或許不會有什麽影響,可時間若長了,便有京師不穩的隐憂,而這隐憂亦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變成了明憂。
至此,朱由檢對楊嗣昌在中原五省剿賊的成效幾至徹底失望,再聯想到此前他在遼西之敗,已經逐漸失去了耐心。隻是國事到了眼下這般的窘境,竟然拿不出一個可坐鎮地方的總督幹吏來,心裏盤算着各種得失,一時間面色陰晴不定,心裏邊也猶疑不決。
良久長歎一聲之後,才輕輕說了句:“傳旨,令人着即追回三衛軍,令其南下由鎮虜侯李信統禦,靖山東流賊!”
王承恩趕緊将朱由檢的聖旨一一記了下來,又迅即着宦官送往内閣票拟,隻是他心裏卻在想着,内閣的老頭子本就看李信不順眼,好不容易奪了他的兵權,此時又豈會輕易的又雙手送了回去?他也在心裏暗歎一聲,隻怕皇帝的旨意又要被内閣封駁了。
對于内閣封駁皇帝的旨意,王承恩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皇帝會因此而大動肝火。最近皇帝經常會有間歇性的頭疼,且疼了起來便一發而不可收拾,任何藥石均無緩解之效。症狀的消失亦是毫無征兆,陡然間便迅即好轉。他隻怕,皇帝又被氣的犯了這等惡疾。
可出乎王承恩預料的是,内閣居然僅僅對皇帝的旨意稍作改動便票拟了。其中大概意思是,三衛軍可由鎮虜侯李信暫領,卻須由張方嚴一體節制提調,待鎮虜侯與新樂郡主完婚後,必須上繳印信,由朝廷另擇人選,統帶其軍。
王承恩長長舒了一口氣,雖然有所改動,但他可以确定,皇帝一定會接受内閣那幫老頭子的改動,隻要三衛軍可以南下,不管由誰統領,隻要能打通南北河運,餘者便皆可退讓。
想來内閣的老頭子們也意識到了大運河南北交通斷絕的嚴重後果,否則他們又豈能如此輕易的便讓三衛軍轉向南下?
劉宇亮似笑非笑,面帶譏諷的看着範複粹那張滿是溝壑的面部,眼睛裏充滿了嘲諷。
“範相日前不惜與聖上撕破臉來力争,不想成果今日一朝盡喪,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自打張四知請辭,灰頭土臉的返鄉以後,範複粹便以次輔之資格,隐隐有首輔的架勢,更是聯合了其他幾名閣臣将劉宇亮排擠在外。是以劉宇亮這内閣大學士比起去歲入閣時卻是天上地下。
況且劉宇亮早知道皇帝已經下旨召周延儒入京,遲早要啓用此人爲首輔,到時候他第一個要打壓的便是這以耿介聞名的範複粹。所以啊,别看他現在蹦跶的歡騰,卻隻如那秋後的螞蚱,沒幾天好過了。他這才肆無忌憚的對範複粹冷嘲熱諷,以宣洩被排擠的怨憤。
内閣大堂裏的空氣仿佛都要凝固了,幾位堂官凝神靜氣,生怕被兩位閣老的火氣所波及。豈料範複粹卻正色道:“老夫所爲皆出自公心,何謂針對鎮虜侯一人?若對朝廷有利,可保我大明無虞,便将老夫這個次輔讓與他來做又又何妨?”
這一番辭嚴義正出口後,劉宇亮面色稍顯尴尬,打了個哈哈便轉了話題,倒是幾位小心翼翼的堂官紛紛在私下裏叫好。隻是,他們瞬間之後又有些同情起來這位脾氣又臭又硬的範閣老,因爲隻要周閣老到京之後,他的好日子也就該結束了,鬧不好連善終都要成了奢望。
帝國兩位樞臣怄氣的同時,李信正在忍受着來人的無禮與頤指氣使。
那人一通發洩之後,乜斜眼睛看着李信,“某早就聽說你們知府被流賊斬了首,眼下當是群龍無首,看你也不像城中文官,說說吧,是個千總還是守備啊?我家閣老若是看好了你,将來榮華富貴還不是指日可待!”
說到此處,那人賣關子一樣頓了頓,以吸引李信的注意力,而後又一字一頓的說道:“不過卻要看你的表現,請速速點兵随某南下吧!”
一番說辭表演後,那人便好整以暇的看着李信的反應,隻是預想中的誠惶誠恐并沒有出現,李信反而還淡淡的向他提出了問題。
“敢問足下官居幾品,任何要職,姓甚名誰?”
那人經此一問卻愣住了,半晌之後才提高了音量回道:“某姓周名福,閣老家的二管家,你可聽清了?”最後還指着李信,補上一句問話!
陪在李信一旁的書辦實在看不下眼去,出言道:“這位周老爺,您面前的可是咱大明朝鎮虜侯,太子太保,征虜副将軍,李将軍,單諱信!”
鎮虜侯貴爲侯爵,已經是超品,書辦稱周福一句周老爺實在已經是擡舉至極了,就算宰相門前六品官畢竟還是家奴一個,以他這等做派,在李信這超品侯爺面前如此無狀,按制打一頓闆子都是輕的了。
隻見周福好似硬生生的被噎住了一般,他看李信着裝随意一身布衣,想來是個千總守備就頂天了,萬想不到竟然是個超頻的侯爺。而且,這侯爺的名字又早在老爺身邊如雷貫耳。随即,周福臉色數次變幻,身子已經不由自主的抖了起來,跟在周延儒身邊多年,朝廷體制他是了解的,身爲家奴沖撞了身份如此貴重之人,所面臨的懲處是極爲嚴厲的,眼下又在人家的地盤,萬一,萬一……
周福不敢再想下去,冷汗已經大顆大顆的從鬓角滾落,本來大剌剌坐在椅子上身子,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尴尬極了。他的這副德行落入書辦的眼睛裏,差點笑出聲來。
“原來是周管家,失敬失敬,且端坐吧!待李信與張閣老商議後,會盡快給你一個答複!”話畢,李信站起身來便要出門而去。周福的身子趕緊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緊緊跟在後面,畢恭畢敬的道:“但憑侯爺吩咐,但憑侯爺吩咐!”眼看着李信消失在門外,又陪着轉而陪着笑臉,問那書辦,“這,這當真是鎮虜侯,大将軍?”
“如假包換!”書辦如實答道。
周福抹了把臉上的汗珠,暗暗叫娘,哪裏沖胖子不好,偏偏撞到這閻羅王手裏。
李信離開周福暫住的廂房後,便轉而去了張方嚴居住的院落。張方嚴本是生活極爲規律之人,若條件許可便遵循着日落而息的習慣。此時,他竟已經睡下了。
“老爺已經睡下了,侯爺但有事,明日再來!”
被張方嚴的家丁擋駕之後,李信略有些着惱,剛剛被周延儒的看門狗發落了一通,那貨狗眼不識人也就罷了。可眼前這奴才卻是知道自己身份的,連夜拜訪張方嚴豈能是閑談,竟敢私自擋駕,看來不僅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的狗也一般的不識好歹。
李信當即怒斥道:“軍國大事!别說你這奴才耽擱不起!就算你家老爺也擔不起!”
那家丁被吓的一縮脖子,再不敢多言,隻好低頭疾走去通報自家老爺。過了半晌,張方嚴竟穿戴整齊迎了出來,一番虛應之後,将李信讓了進去。
李信開門見山,“閣老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
“山東遭受流賊禍害已經近月,但京師卻近日才得了警報,難道閣老不覺得奇怪嗎?”
張方嚴沉默不語,隻唔了一聲,算是回應,旋即又低聲道:“你當老夫看不出來?之所以報警遲遲到不了京師,隻怕有人暗中作梗!”
李信嘿嘿笑了兩聲,“閣老慧眼如炬,這等龌龊之事果真瞞不過去!”
“鎮虜侯連夜來訪,隻爲說這幾句閑話?”
李信轉而冷笑:“如何是閑話?難道閣老以爲默不作聲便能置身事外了?萬歲早晚要得知山東并不僅僅是民亂,此事你不說我不說,也早晚有人要說,若從他人之口得知其中内情,閣老身負聖命過境山東卻一言不發,屆時又當如何自處于君前?”
陡然間,張方嚴面色入土,當即便對李信鄭重一禮,“多謝鎮虜侯提醒!”
“其二,此番擊賊,陽谷縣令何騰蛟……”李信又将奇遇陽谷縣令何騰蛟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張方嚴手捋颌下須髯,看着李信緩緩道:“難道鎮虜侯有意保舉此人?”
“确有此意,隻可惜李信身爲武人,卻做不得這保舉之人!”
張方嚴沉思有傾,“依鎮虜侯所言,陽谷縣令如此才具,做個兵備道也算是人盡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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