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堂官所言,接待他的人是司禮監的随堂太監沈良,态度冷淡嚣張,隻說讓他回去等消息。
張四知總覺得哪裏有問題,便将自祖義進京,牛蛋犯案以來的所有事在腦袋裏過了一遍,所有的事都有規有矩,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問題。他忽然想到了孫承宗轉來的那封作爲李信通敵證據的密信,這封密信後來又轉回了内閣大堂。劉宇亮急吼吼翻了一通,終于讓他翻了出來,待看到密信的信封上蓋着鮮紅的總督大印後,一口氣總算松了下來。
孫承宗爲人向來謹慎,如果不是有把握斷然不會将這等密信送往京師,更不會輕易的将自己總督印鑒蓋在其上。那麽,隻能是劉宇亮在造假,而且劉宇亮是有前科的,此番沒準又故态複萌了。
張四知心事重重的回到家中,盡管一遍又一遍不停的提醒自己,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會有問題,可偏偏就坐立不甯。忽然管家來報,“祖義将軍求見!”聽到祖義求見,張四知的心髒沒來由的咯噔了一下。
看着祖義恭敬遞上的禮單,張四知隻覺得手中所捏的這張紙竟然火辣燙手,這種感覺于他是前所未有過的。
“微薄之禮不成敬意,請張相笑納!”
張四知捏着那張薄薄的禮單,心思轉了半天才說道:“無功不受祿,老夫雖然愛财,卻要取之有道啊!”
這番話說的直白露骨,他就是要讓祖義說句實話,在這種敏感時刻送來十萬兩白銀,究竟所爲何事。但是,很顯然祖義并不打算乖乖的道明來意。
“張相爲何有此一問啊?”
直到此時,張四知再看那祖義,竟覺此人并不如忠實的表面那般實誠,隻怕亦是個如狐如兔般的人物。他忽然産生了一種錯覺,自己就好像在那懸崖上的登山之人,等到攀了半程才發現前面已經沒有路,可到了此時此刻再想原路下去又談何容易?
“拿回去吧,老夫乏了!”
張四知淡淡的說出一句,便将禮單又放在了桌子上,從旁侍立的管家趕緊将那種禮單拿起來又交還給祖義。祖義沒想到張四知竟然又将禮單送了回來,尴尬之下便進退不得。張四知也不加理會,徑自端起茶碗喝起茶來。
眼見情形如此,祖義無奈之下,隻好告罪離開。
次日一早,張四知剛到内閣大堂便聽聞宮中已經将批紅的票拟送來了,一時間心中暗喜,等拿到了手中,一顆心卻又陡然沉了下去。送來的票拟并不是王樸調任山西太原的,而是榆林總兵姜鑲調任大同接替王樸的票拟。
這,這是何意思?事到如今王樸既不能赴任太原,而新任的大同總兵卻到了,那他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事情的關鍵處并不在于此,而是這一系列舉措背後所隐含的皇帝态度。
張四知坐在自己辦公的椅子上許久才穩定了心神,又半晌之後終于咬牙下定決心,他面前擺放了一疊文書,這些紙箋放在這裏已經許久了,一直不得使用,眼下看來不得不拿出來了。
一念及此,張四知借口有病回了家,剛到家中便急急寫就一封書信,命管家将信送與都察院右儉都禦史李清風。李清風其人是張四知的門生,算是他在超重爲數不多的心腹。
次日小朝會,都察院右儉都禦史李清風當衆參劾山西鎮總兵李信。
面色陰沉的皇帝聞言之後勃然大怒,“彈劾,彈劾,整日裏不是參此人,就是告彼人,朕養着你們,你們就不能爲朕辦點實事?”
皇帝當庭爆發,怒火熊熊。大臣們恨不得将整個身子都縮起來,不再皇帝的視線之内。劉宇亮的軍報與奏疏送到京師之後,已經讓皇帝大爲反常,眼下這李清風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麽藥,竟敢硬觸黴頭。
誰知李清風并沒有因爲皇帝的發怒而退縮,反而挺身上前,反駁道:“臣忝爲台谏之官,糾察不法、彈劾官吏、整肅綱紀乃是分内之事,應有之責,還請聖上聽臣一言!”
李清風一番慷慨陳詞,不卑不亢,大臣們都爲他暗暗捏了一把汗。
朱由檢被臣下将話堵了回去,又無法駁斥,便道:“既然你願意耍嘴皮子就耍吧,朕聽着就是!”
“臣之職責便是耍嘴皮子,臣參劾李信私自募兵,私開開良田,勾結商賈,廢除稅吏……”李清風一口氣林林總總竟列出了李信二十條大罪,其中每一條罪都足以至李信死命,如果這二十條罪狀裏坐實了十之三四,也是千刀萬剮,誅滅九族的下場。
殿中不知是哪位大臣突然插了一句,“如此大罪,可有切實證據?若僅僅風聞言事,隻怕是有一誣告吧?”
誰知那李清風卻頭也不回的從袖中像變戲法一樣,掏出了一疊紙箋,舉手在半空揮舞了兩下,“這就是證據!”
話畢,李清風跪倒在地,雙手捧着那一疊紙箋,畢恭畢敬道:“請聖上禦覽!”
宦官趕忙下了丹墀從李清風的手中接過所謂的證據,又小心翼翼的将之放在禦案之上。朱由檢瞥了一眼那疊證據,并沒有急于去看,反而問道:“朕累了,你就一樁樁說吧,讓這滿朝的文武們也聽聽,這些大罪都是如何坐成的,也看看你是如何憂國憂君的!”
李清風聞言之後,竟哭嚎不止,“陛下之言,臣萬萬當不起啊,臣一顆赤子之心可表日月……”到了此處,竟是哽咽不能言語,激動處又以頭搶地,殿内金磚被敲的咚咚作響,文武百官無不動容。
朱由檢卻不爲所動,冷眼看着丹墀下極盡表演之能事的李清風,也不出演斥責,隻是靜靜的等着,等着他抹幹眼淚繼續今日沒完成的任務。
果不其然,李清風哭号一陣之後便收聲,擡手抹幹了眼淚,繼續控訴李信在山西所犯的各種罪行。
這一幢幢一件件說出來,停在滿朝文武的耳朵裏,更是讓人震撼不已。其他的且不說,李信以領兵武将私自廢除稅卡,又私自開墾田地,單單這兩條,便已經是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了。餘下各項罪行自是不用細數,僅僅這些,如果所言不假……
範複粹終于忍不住,出班駁斥道:“這些不過俱是你一口之言而已,恐怕難以服衆。”
李清風毫不在意範複粹的質疑,沖他笑道:“範閣老如若不信可看下官手中文書,俱是巡按山西李曰輔與山西布政使劉令譽等人親手所書。如前所數李信罪狀,下官雖未親眼所見,但卻是他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一口氣說到此處,他頓了一下便又緊接着道:“如若範閣老不信,便親自去查驗一番!”
開始雖然義正詞嚴,這最後一句卻有幾分輕浮,将範複粹氣的竟然語塞了,他身爲閣臣豈能說走就走,再說就算派人去山西查實此事,又豈會由一個當朝閣老親自前去,這對他是徹頭徹尾的侮辱……
李清風此人像來得理不饒人,如今彈劾李信已經是冒了極大的風險,自然不能容忍任何人出來攪局,即便身份地位如範複粹,他也渾然不懼,所以即便出言不遜也要将其打壓下去。
禦座上的朱由檢終于不可遏止的爆發了,“夠了,都夠了!除了吵,你們還會什麽?前些日子朕被一文錢難倒的時候,你們這些忠臣孝子都去哪了?怎麽就沒動靜了?”
李清風卻跪倒在地,口中稱罪。範複粹則狠狠瞪了李清風一眼,也口中稱罪跪了下來。
“李清風,既然你彈劾李信有不法之罪,不如便由你負巡按之責,去山西吧,将你之前所述罪名一一查實……”
李清風反應極快,還沒等朱由檢話音落地,便口頭謝恩,“臣李清風領旨!”這一番對話下來,李清風便成了奉旨的山西巡按。
應付完了李清風,疲憊不堪的朱由檢徑自回了寝宮。滿朝文武,兩日間便看了一出起起伏伏的好戲,這麽精彩的情節,多少年都看不到了,一時間京師官場上下都在議論紛紛。
就在當天晚間,宮中又傳出了消息,皇帝已經下旨,調遠在太原一直跟随李信的監軍太監高時明還京。這果然證實了此前群臣們的猜想,皇帝此舉無疑釋放出了一個信号。
事到如此,滿朝文武的視線全都聚在了李信所犯之罪上面,之前劉宇亮所送回來的軍報與其中令人震撼的消息,已經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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