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寺堡的寨門緩緩打開,空膛号炮咚咚作響,牛角嗚咽悠長,旗丁甲兵分列兩旁,一派精銳氣勢奪人耳目。
德克濟克擡眼望去,果見一隊人馬列陣于堡寨之外,不過搜尋了一圈,卻沒見到隻聞其名而未見其人的色克圖。德克濟克想想也是,人家皇親國戚怎麽可能貿然站在隊伍之前,往來之間都是家奴部署的事。于是他便扯開了嗓子吼道:“鑲藍旗城守尉德克濟克恭迎貝子!”
卻見一身明光铠的軍将出來答道:“貝子意欲入城,還請頭前帶路!”
雙方對答自然用的都是滿語,德克濟克心下大爲不滿,好歹自己也是十方寺的主将,對方就算是個貝子,也當賞下幾分薄面吧,似這等傲慢真真是好生招人厭煩。
不過德克濟克也看得開,這色克圖進得堡寨也總該會有所照面,隻要能說上話,說不定就可以尋到調離此地的機會。一念及此,德克濟克當即引衆人入堡。
遼東的堡寨很多都是在明朝時期堡寨的基礎上擴建而成,這十方寺的規模算是大的,戰時甚至可以容納萬餘人,裏面駐軍隻有三千人,色克圖帶來的人馬瞅着亦有一兩千人的規模,且是一水的騎兵,這人吃馬嚼耗費頗具,德克濟克心裏打着鼓,卻不知要在堡寨裏耽擱多少時日。
“入城!”
隻見剛才那與德克濟克對話的明光铠軍将緊随其後策馬進入十方寺堡中,大隊人馬轟然開動,呈一字長蛇魚貫入城。
德克濟克豔羨的看着入城騎兵,卻見騎兵中很多人俱是肩上扛着火铳,腰間挂着馬刀。忽然他覺的似乎哪裏不對勁,卻一時間又說不出來,剛要細想一番,色克圖本人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那明光铠軍将出言呵斥:“色克圖貝子在此,還不快見禮!”
德克濟克這才如夢方醒,趕緊下馬打千,“鑲藍旗城守尉德克濟克給貝子請安!”他單膝跪地,心裏卻是贊歎不已,果然是皇族之後,這身形氣場,是他們這等身份低微之人難以企及的。也是此理,身份既重且貴之人常年頤指氣使之下,自然而然便養成了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場,他們這些一直在最底層打拼的低級軍将當然是拍馬都趕不上的。
德克濟克剛想起身卻覺得脖頸間一涼,愕然間擡起頭來竟是一柄冷冰冰的馬刀架了上來,頓時便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的暈頭漲腦不知所措。隻聽色克圖厲聲喝道:“奉兩宮旨意拿下德克濟克,你們都聽好了,從此刻起十方寺中三千甲兵皆有我來提調,敢有違者斬立決!”
什麽,這色克圖竟然是來抓捕自己的,德克濟克陡然間便有種跌入地獄的感覺,剛想求饒,卻瞧見了色克圖身邊戈什哈腰間的竟然是雁翎刀,雁翎刀爲何物,乃是明朝制式軍刀。而滿清權貴的戈什哈是斷然不會使用這種刀的,通常他們更傾向于使用蒙古人那種刀身帶有一定弧度的馬刀。難道竟是詐營的奸細?
一念及此,出于自保的本能,德克濟克冒險從地上一躍而起,呼喝道:“他們是明軍奸細,所有人聽令,開弓放箭!”
德克濟克的話一經出口,堡中的旗丁甲兵都糊塗了,這分明是色克圖貝子,怎麽可能是假冒的?如果說此人是假冒的,也不可能冒充的如此之象吧,從扈從儀仗到色克圖本人的身形氣度,難度之大超乎常人所想像。
堡中的旗丁甲兵猶豫,色克圖可是沒有半分猶豫,其身邊的戈什哈手起刀落,雁翎刀含光一山,血淋淋的頭顱翻滾落地,血箭從腔子裏直射出了十幾步遠,幾個旗丁甲兵躲閃不及,被噴了滿身滿臉,吓的渾身瑟瑟發抖。
僅僅眨眼的功夫,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城守尉德克濟克便已經身首異處。
“所有旗丁甲兵聽令,召集全體人馬來校場,色克圖貝子有兩宮令旨發布!”
……
“什麽?你再說一遍,聖上準備啓用張方嚴爲主審官?”内閣大學士的聲音威嚴至極,他面前的小宦官渾身瑟瑟發抖,低聲回答道:“小人聽的不真切,但确實是要啓用張方嚴,小人聽得王公與萬歲爺提及張方嚴後,萬歲爺是點頭首肯了的,而且,而且還說要親見其人一面,然後便做決斷!”
張四知反反複複詢問了許多遍,眼見着再問不出什麽,便伸手從袖子裏掏出了一錠銀子交給那小宦官。“拿着!”
小宦官作勢推辭,張四知則直接塞到了他的手中,聲音也緩和下來。“這是你應得的,記着往後有甚關鍵信息,要及時來報與老夫知曉,自是虧待不了你!”
“謝閣老賞錢!”小宦官連連稱謝之後,便告罪轉身要走。
“回來!”張四知卻突然發聲将其喚住,小宦官誠惶誠恐的轉了回來,“閣老喚小人何事?”
張四知指了指他手中的木匣,“批紅票拟放下再走!”小宦官這才恍然,剛才隻顧着緊張,竟然将此來内閣大堂的公務都忘了,連連稱罪,又将那木匣放在了桌案之上,才逃也似得離開。
眼見着那宦官出了内閣大堂,張四知臉上的笑容全無。
“閣老,若由張方嚴來審結此案,對咱們是絕對有利的!”
李侍問從張四知身後搖頭晃腦的分析起了換人後帶來的變化!張方嚴其人,張四知與李侍問與其同朝爲官數十載,自是熟悉的不得了,但也清楚此人表面唯唯諾諾,實際上卻是個玲珑剔透的水晶狐狸,當真的是大智若愚。但是,這種人也有種緻命的弱點,那就是看似長袖善舞,卻在強大壓力面前不堪一擊。隻要抓住這一弱點,事成反而容易多了。
皇帝選他來做主審官,究竟是王承恩撺掇所緻,還是另有隐情,張四知一時間想不透,但隻從表面來看,坐實牛蛋的罪名,拉李信下水倒比之前要容易了許多!
文華殿中,老頭子張方嚴顫顫巍巍的步入殿中,渾身竟難以遏制的顫抖起來,他當然不是害怕的,而是激動的。皇帝于殿中私下召見這對于一個緻仕多年的老臣來講是何等的榮耀。
“老臣張方嚴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張方嚴三跪九叩之後,并沒有起身,而是以頭拄地,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可絕不是作假,情真意切之至,就連丹墀之上的朱由檢都動容不已!
“快快起來,閣老!”
朱由檢又令宦官爲張方嚴準備軟凳,張方嚴卻堅辭不受。
“老臣面君自當執禮而爲,君前就坐,老臣坐不踏實啊!”
張方嚴這番直接的拒絕,不但沒有讓朱由檢覺得掃興,反而使其覺得這老頭直率有趣。
“不坐便不坐!朕,朕想念你們這些老臣啊!”
朱由檢不知爲何,突然說了句極具感**彩的話,這又激的老頭子濁淚奪眶而出,半晌之後才平複下來。
“聖上召老臣入宮,可是爲了斷案?”
張方嚴在入宮之前雖然從宦官空中沒有得到想知道的答案,但是京師中發生的幾件大事卻也了然于胸,思來想去,也隻能是如此一樁事,他張方嚴參與進來也算是人盡其用,如盆中幾欲燃盡的石炭,發揮餘光餘溫!
朱由檢見張方嚴直言便也不再閑談,亦是直截了當的告知:“朕此番召閣老來,正是爲了牛蛋一案。朕準備任命你爲主審官,希望閣老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聖上,老臣有一事不解,還請聖上解惑!”
“說!”
“以往這等事都由錦衣衛來做,此番因何一反常态,反而要三法司來斷案?”
朱由檢的面色雖然依舊和善,但心裏頭卻立即晴轉多雲,這等事豈是臣子所當問的?但又不便直接駁了張方嚴的臉面,便打了個岔。
“張閣老不要有顧慮,朕既然準備讓你來徹查此案,便是希望你能一查到底,我隻要真相!”他的這個真相當然不僅僅是牛蛋燒了永平府的城門一事,當然還包括了李信突然離開錦州這等匪夷所思之事背後的真正原因。
滿朝的文武百官,隻要不是傻子自然都能理解皇帝其中之意。
朱由檢不用錦衣衛而欲啓用三法司,自然是有他的顧慮和考量,但這等内心是決然不會對這世上第二個人說的。
“聖上既然信得過老臣,老臣便還有個不情之請!”
“閣老但講便是,朕都會全力支持!”
張方嚴抖着花白的胡子,一字一頓說道:“老臣定下一套審案的法子,三法司需全力配合老臣!”
朱由檢點點頭,這原本就是應有之意,自然允準。
“老臣還要在百官中選拔百名陪審!”
這個要求讓朱由檢有些不悅,但還是點頭允準,隻要可以解了他心頭的疑慮,便都可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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