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劉宇亮的一句話又讓他瞬時啞口無言,“孫稚繩未必會有争功的心思,可你有沒有想過他手下的将軍們就一定不會産生這種想法嗎?别忘了,克定錦州恢複關甯錦防線,這可是自萬曆朝以來建州女真興兵作亂未有之事啊,那些遼西世代的武人們在關甯錦一戰損失慘重,又豈會眼睜睜的看着大功花洛别家?”
李信倒吸一口冷氣,默然不語。劉宇亮卻又緊跟着冷笑了一聲,“孫稚繩畢竟半身癱瘓,行動不便,很多權力細節已經很難一一掌控,那些武人們自然會尋機行事。等到生米成熟飯,他又豈會壓制部下而替你主持公道?”
這讓李信實在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劉宇亮,這種認知讓他很不舒服,隻是劉宇亮仍舊沒有說完。“這倒不是說孫稚繩不顧情義,隻是在朝廷大局面前,已經容不得他選擇,很多時候必要的個人犧牲怕也在所難免,官位權勢,聲名口碑,家人故舊,無一不可犧牲……所以啊,你如果還念着孫稚繩當年的提攜之恩,就不要讓他淪落到非做這種選擇的地步。”
李信當即躬身行禮,“李信愚鈍,還請閣老教我!”
豈知劉宇亮突然笑了,滿臉的不以爲然,“你如果還算愚鈍,那這天下便沒有幾個不愚鈍之人了,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又何必老夫來多此一舉?”
劉宇亮果真是老奸巨猾,李信見自己的心思瞞不過此人,便如實相告:“實不相瞞,李信已經派了心腹持李信手書軍報,八百裏加急趕往京師,直呈大内!宵小們就算有心要搶三衛軍的功勞,也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劉宇亮聞言之後,一雙眼睛卻陡然黯淡下來,其中充滿了憂慮。“隻怕他們不會如此輕易便能對付過去。”
李信不清楚劉宇亮所言中的他們究竟都有誰,但總歸不會超出張四知等人,“閣老不必過份擔憂,他們所能搶者,無非一是将運籌之功搶先攬下,二是派出大軍沿途收複堡寨,若成既定事實朝中自然也無法辨明……但是,不論如何朝中心懷叵測之人畢竟伸手莫及……”
“看來李将軍心裏明白的很,可你卻忽略了山海關可是駐紮着近劉萬大軍……當初老夫一意讓他們發兵,卻無一人響應,你想想放着眼下這等嘴邊的肥肉又豈有輕易放過之理?”
李信當即否定了劉宇亮的臆想,直言孫承宗斷然不會坐下這等事來。劉宇亮并不反駁,一連冷笑三聲之後,又繼續說道:“老夫隻問你一件事,你若答得上來,便可知悉一切。”
“如此閣老請問!”
“好,老夫問你,三衛軍有多少人,關甯錦又有多少堡寨,若要将這些堡寨一一恢複控制,又需要多少人?”
李信心中突的一跳,一顆心卻漸漸沉了下去。三衛軍不過萬人規模,其中又包涵了騎兵和炮兵,輔兵倒還另外有三千多人,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将遼西走廊數十堡寨一一恢複控制。
而這些堡寨十有六七在被毀之後又被洪承疇修複,後來雖然又被清軍攻占,卻并沒有盡數焚毀,所以這些堡寨對朝廷至關重要,同樣對清軍也很是重要,雖然八旗大軍由于内部沖突,紛紛撤軍,可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會又殺個回馬槍,将這些無望占領的堡寨一一焚毀呢?
也因此,盡快恢複這些堡寨的控制,必然就成了明軍首要做的重中之重。可三衛軍的規模顯然不适合完成這個任務,那麽……
眼看着李信呆呆出神,劉宇亮笑道:“如何?想通了吧,既然如此,便也當知眼下局面之急迫了吧!”
李信突然覺得無比郁悶,大明朝的這些棟梁們,一個個外戰外行,内戰内行,抵抗鞑子一個比一個慫,内部争權奪利卻一個比一個踴躍。劉宇亮浸淫大明官場數十年,自然對這一套撚熟于心,對他而言這些或許不過是稀松平常的其中之一而已,可對李信對三衛軍而言,這卻是讓人心寒齒冷至極的。三衛軍坐守孤城,無人救援,如今局勢明朗,搶攻的人卻是打算一擁而上了。
這反而激起了李信的怒火,既然這些無恥之徒要來搶攻,那他便偏偏要不讓這些人得逞,他倒要看看究竟是道高一尺,還是魔高一丈。
“如何?李将軍可有了定計?”
李信陡然回過神來,望着病榻上身子還很虛弱的劉宇亮,忽然一陣感動。這個老頭子此前亦是諸多打壓他大大臣之一,如今有了遼西的這一番際遇,卻料不到也有性情的一面,這等可謂是一意赴死的決心不是誰都能有的。
一念及此,李信倒退了幾部,手正衣冠鄭重對劉宇亮便是一揖到地,“閣老高義,肯救李信于水火之中,請受李信一拜!”
劉宇亮也不推辭,受了李信一拜之後,卻又忽然苦笑了一聲:“老夫受了你這一拜,你我二人便兩清了,從此以後,你不欠我劉宇亮的。事實上,老夫帶來這千把人于無足輕重,老夫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李信卻不以爲然,“閣老謬矣,肯不顧自身安危一意來此的,隻有閣老一人,如此恩義卻是如山之重!”
“大明官場之上,恩義這東西是最不值錢的,老夫不妨直說了,能将人緊緊捆在一起的,既不是恩義也不是情分,唯有利益二字!”
李信心中一動,忽覺劉宇亮今日的話非常多,卻不像他往日老奸巨猾之爲人。再看劉宇亮忽然一陣猛然咳嗽,似乎已經忍了半天,這一咳就咳了大半晌,似乎要把整個肺子都咳出來一樣。
劉宇亮終于咳的停了,擡起頭來,李信竟赫然在他嘴角發現了一絲血迹。這咳血說輕便輕,說重便随時都有性命之憂。
“閣老,你這是……”李信指着劉宇亮竟然磕巴起來。劉宇亮費力的擡起手來,将嘴角的鮮血擦掉,苦笑道:“老夫的情況,老夫自知,這傷啊怕是痊愈無期了。”
李信此前曾仔細詢問過軍中郎中關于劉宇亮的傷情,不過是失血過多,既然已經止血,又挺過了幾日連燒都退了,怎麽又咳血?難道還另有隐情?
“來人!”李信當即便将軍中郎中傳了上來,劉宇亮卻擺手道:“不用傳了,他們治不了老夫這傷。”
李信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閣老可否直言傷在何處,不說出來又豈知沒得治?”
劉宇亮費力的掀開被子,又将貼身的中衣撩了起來,胸部赫然露出了一個血窟窿,其上似乎還在冒着膿水。
李信大吃一驚,這明顯是火槍彈丸所造成的傷口,他幾步趕了上來,關切的問道:“彈丸可曾取出?”
劉宇亮将中衣放下來,又将杯子蓋好,露出一絲苦笑:“那郎中也是了得,生生将彈丸扣了出來,隻是老夫這咳嗽卻一日甚過一日,而且喘氣也是有困難……”
随軍郎中急吼吼進了劉宇亮的卧房,誠惶誠恐跪在李信面前連連求饒。那郎中眼見如此,自然是知道,李信傳他來定是打算問罪。劉宇亮倒替他求情起來。
“此事須怨不得郎中,是老夫讓他守口如瓶的。”劉宇亮頓了一下,又低聲道:“不但對你,就是任何人都不知道老夫此傷。”
李信訝然,似乎劉宇亮很在乎自己的傷情外洩,難道其他人知道了他的傷情,會有什麽不利影響麽?李信思量了一陣卻沒有個結果,便也沒深入去想,而是将注意力轉到了劉宇亮的傷口上。
按照劉宇亮所言,似乎傷及胸腔,難不成有氣胸的症狀?可是他并非醫生,即便知道某些症狀,既無法确診,又不知該如何應對,或許真如劉宇亮的預感一般,是死是生都隻能看老天的意思了。
李信再轉過頭來看地上跪着的随軍郎中,知道此事也不能怪他,便令其起來,仔細詢問了一番。郎中這才忐忑的答道:“閣老傷口中的彈丸已經取出,按照小人的經驗,彈丸既然已經取出了,之後隻要小心将養,十有**都會痊愈的,大将軍不必過于憂慮。”
郎中畢竟比李信有經驗,此人盡然能如此說,證明劉宇亮痊愈的機會還是很大的,至于劉宇亮,身爲病人受傷痛困擾,産生些許絕望情緒便也可以理解了。想到此處,李信便放下心來,如果劉宇亮因此而死,他怕是這後半生都會内疚的。
“不知李将軍派了誰去京師?”
就在劉宇亮問出這句話的同時,數十騎人馬正越過了長城義院口西不足十裏處的破口。
其中一人口中歎道:“想不到長城已經被鞑子弄的處處破口,牛将軍,你說這大明還有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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