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哪有分辨真假的能力,自是一個個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這一日,東直門外的茶肆依舊是客人爆滿,爆滿的原因并非是這家茶肆的茶香,而是其請來的說書人實乃一絕。卻聽茶肆裏傳出了陣陣惋惜,驚歎,與平日裏的掌聲如雷大相徑庭。
可巧,正有馬隊緩步由此經過,穿紅挂甲一眼便知是京中高官,可沖撞不得。百姓們紛紛躲閃,誰知那劇中的青袍便裝的中年男子卻頓馬不前,不解的向左右道:“奇怪,每日經過此處,所聞者皆是如雷掌聲,今日爲何這茶肆中盡是歎息一片?”
中年男子雖然爲着官府錦衣,但一看那雍容氣度便知道不是尋常百姓,聽口音卻也不是本地人。
“回部堂,這幾日京中流行的段子頗有幾分悲壯,百姓們聽了自然不會叫好。”
“哦?”那中年男人聽護衛如此說,頓時便好像來了興趣,問道:“說說,究竟是什麽段子,能讓百姓們如此唏噓,便是講嶽武穆冤死風波亭也沒見百姓們這般景象。”
那護衛聽口音便是地道的京畿人士,聞上有所問,當即便扯開了話匣子。
“回部堂老爺,您老整日行走大内部堂,恐怕對這酒樓茶肆裏流傳的市井段子有所不知,今日這茶肆中講的是‘李征西折戟錦州城,劉閣老匹馬全忠義’,大将身死,忠臣蒙難,就是這眼巴前的事,您說說哪個爺們聽了能不落淚,再說了,就算不爲他們傷心,這戰事一天不如一天,沒準……”
那護衛越說嘴越快,竟差點将大逆不道之言也順了出來,多虧反映還算快,一把捂住了嘴,接下來就算打死也不多說一句話了。
中年男人的心思顯然不在護衛差點說出的大逆不道之言上,冷冷出神了片刻,卻是一聲冷笑道:“說李信是大将身死也不爲過,将來就算爲國捐軀了,也算求仁得仁,封谥得爵身後榮耀。那劉宇亮算什麽東西,匹馬全忠義?”
到了劉宇亮這句話,聲音便小的連那緊在他身邊的護衛都聽不甚清楚,隻是卻暗暗奇怪,今兒部堂老爺是怎麽了,平日裏瞅着可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就算火上房恐怕還不緊不慢的,如何現在居然有幾分急躁?
戰馬噌的竄了出去,那護衛這才如夢方醒,看來部堂老爺也是性情中人,得知了李征西和劉閣老的光榮事迹,亦是心有所感啊。當即便催馬也追了上去,落後事小,萬一被哪些不長眼的百姓沖撞了部堂老爺,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
部堂老爺進了内城便又直奔皇城而去,再往裏走就是東華門,他們這些護衛也隻能到此爲止,再進去就是皇宮大内,他們倒是想跟着進去,但是守門的公公們卻是不會答應的。
那護衛瞅了一眼不做絲毫停留的部堂老爺,心裏罵道:牛什麽牛,聽說還不是從你手上折了我大明數萬大軍,如今倒好,不但不用領罪,還要加官進爵。再看看征西大将軍李信,人家可是真刀真槍的玩命,如今倒好卻隻落得個埋骨遼東的下場,怕是連個全屍都撈不回來吧。
那護衛一邊搖頭,一邊在心裏邊将京中幾個大官都罵了個遍,可表面上卻又嘻嘻哈哈,和同僚們招呼起來,等到了沒人處又是一變,頹然坐在了地上。
他是真希望京中沸沸揚揚的傳言是假的,自家兄弟也在軍中當差,這回是護送劉閣老去的山海關,本來之前就傳,過說是劉閣老兇多吉少,誰知幾天前,自家的兄弟卻從山海關捎回了信,報平安,謝天謝地之餘,亦是慶幸不已。可如今傳言又起,若是劉閣老去了錦州,怕是自家的兄弟也得跟着去了,這回真真是兇多吉少了。
洪承疇于耳房内換了官服,便又匆匆入内。至于那護衛如何沮喪正要入宮觐見皇帝的洪承疇不清楚,也不想了解,他現在更多的憂慮是遼西的真實情況。說實話,在個人情感上他希望李信還活着,畢竟兩人也算有過共患難的經曆,此人待人也算真誠,未有非分之心。可理智卻告訴他,李信若真的死在了錦州,對他卻是大大有利的。一直以來,遼西被俘的經曆就像一塊大石頭般壓在胸口,每每午夜夢回都是一身冷汗,倍覺喘息困難。
而李信是知道他被俘之事的,雖然此事在李信的刻意壓制下知情的人并不多,但卻終究是個隐患,若是此人平安凱旋,難保某一日便會起了要挾之心,到時後授人以柄,被人要挾,什麽抱負理想通通都不要在想,自此将淪爲一介武夫的牽線木偶。一想到此處,便使洪承疇的内心便像油烹火烤一樣的倍感煎熬。
在踏入文華殿的一瞬間,洪承疇心思千回百轉,終于随着最後一隻左腳結結實實踩在了文華殿金磚之上,戛然而止。他打定了主意,近走幾步來到禦前,撩袍跪倒。
“臣洪承疇……”
山呼萬歲,三跪九叩之後,禦座之上的大明天子朱由檢虛扶一把,令他起來。
“洪卿在京中已經有些時日,奈何遼西戰事屢屢走下坡路,内閣的幾位閣臣們都建議你重回山海關,不知洪卿有什麽退敵之策,說與朕聽聽。”
洪承疇心裏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去山海關,但卻要裝作恨不得立即殺回山海關的模樣,先是表了一通忠心,然後又是老聲長談,将以往那些中規中矩的策略一一道來,随時有闆有眼,可聽在希望有猛藥來救勢的大明天在朱由檢的耳朵裏,卻是失望至極。
一時間,朱由檢也沒了奏對的興趣,更不主動發問,隻是等着洪承疇例行公事一般的滔滔不絕。看着洪承疇滿臉認真的模樣,心中不由得惋惜,洪承疇也是個忠于王事之人,隻可惜少了幾分進取之心,沉穩有餘而,進取不足。用來守禦一方,是不可多得的不二人選。可若是想打開遼西的僵局,怕是非思維開闊之人不可啊。
到了這時,朱由檢便突然想起了李信,若說敢打敢沖幹做的,這李信還真是個不二人選。此人每每總能從絕望處做出令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更難能可貴的是,居然每一次都讓他達成了目标。
隻可惜李信這次是進取的過了頭,乃至使自己淪落到深陷東虜十萬大軍重重圍住的危險之地。就算他身爲大明皇帝,想要去救此人,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禦座上的朱由檢歎了口氣,這讓洪承疇頗感尴尬,很顯然皇帝并沒有在聽他的奏對,而且還走神了,不知在想些什麽。
“洪卿不必說了,你與李信在錦州也算共事過,朕問你,京師中最近謠傳的事,你認爲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
這可将洪承疇難住了,平心而論他也不确定李信究竟能否逢兇化吉,僅憑眼下所知的各種情報,絕對是兇多吉少。但是,與皇帝奏對卻絕不能如此說,可偏偏又不能說其沒事,若是由此而誤導了皇帝,将來都是惹禍上身的引子。
事到臨頭,洪承疇卻突然靈光乍現,頓時便冷汗淋漓,将本來打好的腹稿又收了回去。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緩緩道:“聖上,李信所部精兵悍将,實爲大明所罕見,以此人隻能,将錦州守個數月半年當不是問題,若說他短短數日便命喪東虜之手,臣是不信的。”
朱由檢眉頭一跳,對洪承疇的這個回答卻頗感意外,如果讓内閣中的那些老家夥們來回答這個問題,他們一定會顧左右而言他,絕不會輕易便下了斷言,授人以話柄。
随即,朱由檢又是暗暗冷笑,就算斷言了,也必是詛咒李信萬死而已。
朱由檢陡然間有了一個絕佳的想法,他甚至爲自己的這個想法頗感得意,再看丹墀下誠惶誠恐的洪承疇,揮揮手道:“朕乏了,回去候旨吧!”
這讓洪承疇驟然間緊張了起來,心中越發的忐忑,難道是剛才的奏對觸了皇帝的逆鱗,扶了聖心?剛才的臨時起意的确危險,但是以支持卻是沒有後悔藥吃的,隻好再次三拜九叩,山呼萬歲之後,起身告退離開。
洪承疇離開皇宮不到一個時辰,他此番入大内碰了軟釘子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因爲他此番入宮奏對,誰都知道是返回遼西山海關之前的一次例行陛見,可皇帝之讓他回去候旨,這其中定然是有了什麽不爲人知的變化。
至于這次奏對中,君臣二人說了些什麽,宮内的宦官們口嚴的緊,除了洪承疇碰軟釘子這一節,卻是說什麽也不肯再多吐露半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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