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爲什麽?這是爲什麽?誰能告訴朕這是爲什麽?”
大臣們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多出一下,面對皇帝的連聲質問,不論是否對形勢了然,誰都不敢在此時站出來說話。按照上面這位爺的脾氣,下面的臣僚多說話官丢的便更快,多做事腦袋就得掉的更快。
更何況遼西的慘敗與禦座上這位大明天子有着脫不開的關系,如果當衆指摘皇帝錯漏,豈不是嫌棄自己活的太舒坦了?
劉宇亮張四知等一衆閣臣都鼻眼觀心,任憑皇帝如何發火,都像沒事人一般。但有人卻忍不住了,禮部尚書範複粹終于忍不住站了出來。
“聖上,依臣之見,甯錦之敗,人禍爲先!”
朱由檢劍眉倒立,刀子一般的目光越過了劉宇亮張四知等人掃向了範複粹,他沒有注意到幾位閣臣們都暗自松了一口氣。
“何爲人禍?”
到了此時,朱由檢已經很不高興,他雖然對兵事不甚了了,但卻敏銳的察覺到,範複粹所謂的人禍之說,乃是将矛頭直接指向了楊嗣昌。而楊嗣昌是被他親自任命總督薊遼軍務,如果是因爲任用了楊嗣昌才導緻甯錦防線的崩潰,那麽最終的責任不是要追究到他這個天子的頭上嗎?
臣下們平素裏互相扯皮搗蛋推诿責任,朱由檢本着用人不可過于苛責的原則,隻要不是過于嚴重的問題,都睜一眼閉一眼。可現在倒好,自己的仁慈不但沒能換來臣下的體諒,反而使得他們變本加厲。
朱由檢打定了主意,如果範複粹說不出的子午寅卯,這一回非要治他一個攻讦重臣之罪。
“啓禀聖上,甯錦向來奉行遼人守遼土之策略,可在奴酋入寇之前卻被突然徹底颠覆,各關鍵要害處的總兵被換上了江南客軍之将,總有十之七八,被奪職孤立的巡撫知府也人數過半,如此一來遼西官場雖然再無雜音,可戰鬥力和士氣卻也因此一瀉千裏。”
關甯錦一線的情況比較特殊,雖然地方不大,配置的官員級别卻甚高,巡撫就有三位,知府更是數倍于前者,至于各級别的總兵便數不勝數。由于地處邊牆之外,直面鞑子兵鋒,每一位文官都手握重權,下轄總兵軍隊,權責極重。上一任總督經營成鐵桶一般的,不但是整條防線上的城防軍士,更還有人心脈絡。新官上任,自然會面對諸多掣肘,往往此時上位者若想鎮服内部的種種異樣雜音,要麽潤物無聲,要麽霹靂雷霆。
很不幸的是,新任總督選擇的是後者,接連處置了十幾位陽奉陰違的文武官吏,自此内部令行禁止,卻萬萬想不到東虜大軍一到,所謂鐵桶一般的關甯錦防線竟然成了豆腐渣。
這種情況,不但内閣中的重臣知道,就連那些各部的閑散官員們都略知一二,但是誰都不願将這一層窗戶紙捅破,隻有這向來耿介的範複粹再也忍不住直言道了出來。
雖然說的委婉,可朱由檢的臉面還是挂不住了,他的性格是隻要對大臣委以重任,便任其放手施爲,不但其間鬧的動靜有多大,他隻要最終的結果。所以,朱由檢才在楊嗣昌離京赴任之時欽賜天子劍,二品以下文武便有先斬後奏之權,可見對其期望之大。果然。楊嗣昌到了遼西之後,鬧了不小的動靜,下屬不服殺雞儆猴也在情理之中。
而且有一點更讓朱由檢十分滿意,楊嗣昌雖然以霹靂雷霆手段立威,卻并沒有擅殺一人,相對來說手段還算溫和,這都是顧全大局的表現。可落在朝中大臣的眼裏,如何就都成了“人禍”?
朱由檢的鼻腔裏微不可察的發出了一聲冷哼,很顯然範複粹的解釋并不能讓他滿意,但卻并沒有當場表态,既不對範複粹的言論發表看法,也不對楊嗣昌加以聲援。他在等待,在等着大臣們對範複粹的反駁和評論。
對于這種慘敗,别看大臣們不敢對皇帝多加質疑,對同僚們卻從不多作忌諱。正如朱由檢所料,果然有人提出了對範複粹人禍之說的質疑,發言的是都察院的一名年輕禦史。
“‘人禍’一說下官不敢苟同,楊閣老若不以雷霆手段鎮服那些陽奉陰違之徒,到了戰時軍令不出總督行轅,還拿什麽和鞑子打仗?讓各方的巡撫總兵們各自爲戰?一盤散沙又如何與強大的鞑子對抗?”随即這位年輕的禦史又沖丹墀之上的皇帝躬身一禮,畢恭畢敬的道:“以臣所見,遼西之敗不在楊閣老整肅軍紀,而在于東虜過于強大……”
敵人過于強大都成了敗軍之帥的借口,範複粹被氣的吹胡子瞪眼,回頭指着那兀自滔滔不絕的青袍禦史,“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如果都像你說的這般将責任歸咎于東虜太過強大,這仗還怎麽打?”
面對當朝重臣的指責,那青袍禦史面無懼色,仍舊侃侃而談:“若在草包身上自然不行,可楊閣老之功績有目共睹,平定中原流賊後攜大勝之威北上執掌薊遼,誰敢說朝中還有出其右者?”
青袍禦史的話雖然多有言過之處,但朱由檢認爲大緻還是不差的,如果連楊嗣昌都成了草包,這大明朝還有不是草包之人嗎?但這并不能讓滿心憂慮的大明天子心情有所好轉,不論如何遼西的局勢是不可挽回的糜爛敗壞了,東虜要比楊嗣昌強大的多,還有誰人能來力挽狂瀾?此時,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孫承宗,可孫承宗已經風疾不能視事物,殘弱之軀如風中殘燭又豈能在承受戰陣之苦?
排除了孫承宗之後,朱由檢第二個想到的人便是李信。李信其人雖然是馬賊出身的粗鄙武夫,但每次都能臨危不懼,力挽狂瀾,從未讓其失望過。如果将他的三衛軍調來山海關,協助楊嗣昌守城又如何呢?
想到此處,朱由檢又幾乎微不可察的輕歎了一聲,目光随之撇向大朝之外的遠處紅牆,人到用時方恨少,巍巍大明竟然已經到了無人可用的地步了嗎?在他的心裏,李信即便再有能力,也隻是一位将兵之才,隻有滿腹經綸之文官才能成爲一位将将之才。事到如今,楊嗣昌的能力已經使他失望至極,放眼滿朝文武,除了孫承宗竟然再沒有一個可堪重任之人了嗎?
朱由檢的目光由遠處收了回來在滿朝衆臣身上來回掃視着,一個頗爲魁梧的身影突然落入到他的眼底裏,如何便忘了此人?
不過,範複粹很快再次敗興,仍舊揪着楊嗣昌不放。
“甯遠巡撫孫鉁,反對大批更換軍中将領被人嫉恨,鞑子襲城之時得不到應有的援助,最後力戰而亡,這種例子在遼西大戰時比比皆是,試問如此行爲如果不得到應有的懲處,豈不令忠臣寒心?”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群臣一陣嗡嗡議論之聲,孫鉁不是别人正是關甯錦防線的締造者孫承宗之次子,就在不久前才被皇帝破格擢拔爲甯遠巡撫。範複粹的這個指控,不可謂不嚴重,開始還有幾個大臣準備躍躍欲試與其辯論一番,但聞言之後都消停了起來。不但是大臣們,就連朱由檢都由不得不重視,畢竟孫鉁除了是孫承宗之子的身份以外,他對這個年輕人的印象着實不錯,識大體顧大局,如果說此人也做那等推诿扯皮之事,他是萬萬不相信的。
但眼下可不是追究重臣責任的時機,朱由檢對這次大朝已經失望至極,大臣們除了一個範複粹跳出來攪合一番,竟然沒一個人能提出行之有效的建議。
對于這次本來寄予希望的大朝,朱由檢已經有些意興闌珊……
就在散朝之後,一則更爲讓朱由檢震怒不已的消息送入紫禁城。河南流賊複起,而且來勢更加兇猛,向東威脅山東,向西威脅潼關陝西。不但如此,張逆大舉竄入四川,大部城池陷落……
得到這個消息的朱由檢真是紅了眼,現在他所面臨的窘境真真是前門驅狼後門進虎。在大罵熊文燦草包的同時,也第一次對楊嗣昌的能力産生了深深的懷疑。
直到此時他才急忙着人去了解李信究竟到了何處?結果卻是兩路催促其進京的傳旨使者竟然都杳無音訊,很快,往山西傳旨的宦官又上路了。
流賊複起的消息幾乎在一個下午的功夫就傳遍了京師整個官場,所有人都驚駭不已,眼下局勢如此危急,可用之人掰手指數就那麽幾個,究竟誰去平定流賊,誰去抵抗鞑子,大臣們都不敢輕易建言,隻等着皇帝的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