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放貸這一行上對其家底财力難知底細,便都諱莫如深。此人在短短一年間便在太原府放貸這一行上聲名鵲起,至于他财産的來源,市面上衆說紛纭,有人說他在口外跑商的幾年發了大财,甚至有人說他發現了蒙古鞑子埋藏的寶藏,種種傳聞不一而足,但其中最靠譜的一種說法是他攀附上了富甲一方可翻雲覆雨的盧家。
事實上,此人一直對盧金吉言聽計從,就在太原遭災之前,還成配合盧金吉在稱中以放貸爲陷阱,吞并了城外大批的土地。今年由于遭了災,那些土地沒有足夠的人力打理,直到現在還有一多半都荒廢着,但奈何是有主之田,李信自然也不便處置。
繼續深入下去,就連田複珍都連連咂舌,“田某爲官數十載還從未見過如此罕見之情形,城中商戶十之六七均曾借貸一人之手,殊爲怪哉!”
李信對田複珍所言深感贊同,民間商業交流,私人借貸本是正常事,但半數借款均出自一人之手便不正常了。
“田府尊,即刻盡遣皂隸,按照這份借貸名單一一去錄取口供,主要有兩點必須清楚,一是這些借款究竟與盧家有沒有關系,二是盧金吉是否曾以收款爲由要挾過他們,至于細節方面則越詳細越好。”
半日功夫下來,調查結果讓李信暗暗心驚,幾乎絕大多數的人都衆口一詞,此人以收債爲借口要挾響應罷市,且均曾不同程度的透露,此事乃是盧金吉爲幕後主使,若想求情隻能去找他,可又有誰能夠資格去與盧家的家主接觸呢?
條理似乎清晰了起來,所有的矛頭幾乎都直指盧金吉,郭師爺磨拳霍霍,“此賊殊爲可恨,現在人證物證俱在,當将其立即逮捕歸案,依法處置,以正視聽,恢複秩序!”
田複珍卻不同意。
“不可操之過急,現在的證據都停留在口頭證供上,沒有實質的直接證據能夠證明盧金吉與放債人有從屬關系,都是旁人從放債人之口聽說,輕舉妄動無異于打草驚蛇,過早的暴露了咱們準備收拾他的目的和決心,也給了他準備的時間和機會。”
李信贊同田複珍的想法,卻有着強烈的挫敗感,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一直試圖扶持的山西工商業竟是眼下這個德行,大寡頭憑借官商勾結作爲雄厚的資本靠山,對廣大小商戶予取予求,生殺予奪,長此下去,他的這些優惠政策不但不能真正的讓廣大商戶得到實惠,反而會成爲這些有着深厚權力背景的寡頭們斂财的幫兇。
想到此處,李信驚起一身的冷汗,自己取消了各地的稅卡,改以新的收稅條例,由專管工商的衙門負責此事,本來是好事,那麽依照眼下情形,這些寡頭可不可能利用漏洞來偷稅漏稅,大發其财呢?
他突然意識到,從此處入手當是查處盧府的一個關鍵契機,一番思量之後,便有了主意。
“眼下須要做兩件大事,其一,請田府尊立即責成專人進入工商衙門查處偷稅漏稅之情形,其中以太原府盧周王三家爲主要嫌疑對象。其二,這件事須有商社來辦,郭師爺你一力承擔起來,在最短時間内,不惜代價不惜成本,于太原城中開起至少二十家以上的商鋪,經營範圍涵蓋吃穿行所需,以此緩解罷市造成的供應恐慌。”
田複珍與郭師爺聞言都是眼前一亮,大将軍出的好主意。盧府撺掇罷市若是隻針對罷市作爲,無異于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若是另辟蹊徑,查辦其行爲之不法,那麽便可變被動爲主動,主動權立即便又回到了官府手中。
郭師爺拍手稱快:“大将軍雙管齊下,先懲治盧家不法之事,斷其根本。再增開鋪面,斷絕他罷市擾亂局面的陰謀。如此一來,眼下的困局便可立時解決。商鋪一事便包在小人身上,保準三日之内咱們商社的鋪面在太原城中遍地開花!”
聯合商社成立之初,按照李信的設想便根本沒打算涉足零售業,而是專注于大宗鹽鐵糧的買賣轉運,便不在這一方面與城中的中小商戶們争利了。但是誰都想不到,肥肉擺在面前,李信不忍心去吃,總有人會垂涎三尺。盧金吉便是其中之一,大肆利用各種手段巧取豪奪,幾乎控制了整個太原府周邊的工商資源。
這也就是崇祯年間嚴厲打擊私人采礦,否則這太原的煤鐵資源怕是也早就如其囊中。
“當下唯一的問題就是時間,布政使司那邊劉令譽和李曰輔兩個人可是時時盯着咱們,罷市這等駭人聽聞之事必然會被其引爲把柄,以此上書朝廷參合大将軍高壓暴力激起民變,到時候若坐實了民變的說法,恐怕,恐怕便大大的不妙了。”
田複珍滿臉憂慮的說出了自己的隐憂,李信則負手笑道:“你我盡力爲之便是,何必患得患失,對結果也沒甚幫助。”
策略定下,田郭二人分頭行動。
田複珍的效率當真奇快,不消一個上午便組織起來知府衙門中的所有财計能手,進駐工商衙門。所謂工商衙門其實是個半官半商的機構,李信沒有成立官署與任官的權力,但他善于折衷,便讓田複珍以太原知府衙門的名義,雇傭委派了大量招募而來的民間人士,負責工商衙門中的業務,而後由知府衙門派員監督,專管此事。
因此也可以說,這個所謂的工商衙門其實是隸屬于知府衙門的,田複珍手下的财計能手都不是很吃幹飯的,僅僅用了一個下午的功夫,便将其間各種偷稅漏稅行爲查出來厚厚的一疊。
偷稅避稅的方法在程序上可能看不出纰漏,但以條例而言,比照戶籍信息,便當即可亦判斷出對方究竟是否惡意逃稅。新的收稅條例,施行憑借戶籍信息爲繳稅人的唯一識别憑據進行自主繳稅,而絕大多數的逃稅之人便使用與自身無關的戶籍人信息,買賣即成便棄之不用,從不繳稅,以此往複循環,久而久之偷逃稅額之大,讓田複珍都咂舌不已。
結果讓田複珍怒不可遏,這些東西本該按照規定核實之後,上報知府衙門,然後由衙門皂隸按照戶籍信息追讨欠稅,但卻莫名被壓了下來,顯然是連他平日裏每月派出的審計之人怕是都與不法之人坑壑一氣了,并暗下決心,此事完結之後,必然要在知府衙門中進行一次清洗,清洗掉那些貪渎蠹蟲。
看着眼前堆積如山的戶籍資料,田複珍嘴角抽動。當天夜裏,知府衙門皂隸四出,全城内外搜捕偷逃稅嫌犯,一時間太原内外雞飛狗跳,成百上千人被抓捕歸案。統計之後,這些人基本都是一些無業破産者和一些自耕農甚至是佃戶。就是這樣一群人,在工商衙門裏登記了十數萬兩白銀貨物流轉,豈不是咄咄怪事?說出去得讓人笑掉滿口牙齒,難怪那盧金吉敢肆無忌憚的裹挾商戶罷市,還是小看了官府沒有能人啊。
又對這些人進行了連夜審訊,果真都衆口一詞的招供了,均招認是盧周王三家出錢買了他們的戶籍信息,并且白紙黑字紅手印,還有着交易契約的。
周麻子被郭師爺從輔兵營調了出來,負責提調貨物。籌劃商鋪時郭師爺才發現,這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人手不足便是擺在他面前的第一問題,像周麻子這等當初朝陽堡的老人自然是他的上上首選。
起初周麻子不樂意來,等郭師爺開出每月十兩銀子的酬勞時,便當即點頭表示同意。
這些人雖然沒有經營商鋪的經驗,但勝在知根知底以及可靠,而郭師爺也充分領會了大将軍的意圖,此番開店志不在掙錢,而是寄希望于此來打破罷市造成的城中不滿情緒逐漸積累而成的恐慌與怨氣。所以,隻要商鋪開起來,就算成功一半,至于商品麽,别說掙不掙錢,就算白送他都不反對。
花高價盤鋪面,花高價調運日用貨物,這些僅僅用了兩天時間便悉數完成,在第三天一早便滿城的放起了鞭炮,同時還宣布開業大酬賓,所有商品貨物第一天價格減半。
這個消息一經傳開立即轟動全城,先期第一批的二十家店鋪幾乎被擠爆了,數日來罷市所積攢的購買力殊爲不小,直到日落西山,關門結業商鋪外還擁堵着大批的購物百姓。
晚間盤貨之時,由于夥計生疏,價格混亂等各種原因,第一天雖然場門面火爆,各家商鋪卻是以達虧本收場。這将郭師爺心疼的至咧嘴,因爲i額這些窟窿是他個人的工作疏漏,要由他個人來負責,但總算不負衆望,肉疼一些也是值得的。
三天來,有人歡笑有人愁,提刑按察使呂四臻在聽說了李信各種應對作爲之後,連連冷笑,終于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