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填選基本信息後的甄選工作不過就是走一走過場,前幾日甄選由于過于嚴苛,而且儉事大人并沒有放開所有民籍人選,又私自加了一道條件,參與甄選之人必須經過開蒙,識文斷字,結果幾日下來,竟然連十人都沒選出來。這才決定放寬某些細則,同時又開出了參與陪審之人,隻要入選最終的三十三人,便有每人一千兩白銀的賞金。
新條件更改出台之後,參與甄選陪審資格的人竟然絡繹不絕起來,城中凡是識文斷字的人幾乎都來積極響應報名,這可将提刑按察使司衙門的人忙壞了。偏偏早間儉事大人接到報告,城西煤礦又出現了九死十一傷的惡行案件,又匆匆領着人出了太原城。于是甄選工作便一力由濾泡官員做主,書辦将一頁頁寫滿字的文書整理好又封釘成冊,交給已經重新坐回正堂的綠袍官員。綠袍官員則看看也不看,拿起筆來在其上寫下大大的及格兩字,又蓋上了提刑按察使司衙門的大印。
呂惠中亦依樣與米琰一般,填寫資料回答問題。到最後,綠袍官員亦是寫上及格二字,同樣也蓋了大印。然後,綠袍官員又下了堂來,親自将呂惠中和米琰二人送出大堂,又送到院門口才返身回去。
見到綠袍官員出了大堂,院子裏等候甄選的候選人紛紛行禮問安,米琰頭一次在諸多讀書人的行禮中目不斜視的走了過去,雖然他心知肚明這些人行禮不過是沖着陪他們一同走出來的綠袍官員,此情此景卻強烈着刺激着米琰激烈翻騰的胸膛。
出門時,米琰又瞧了一眼院中衆人,突然覺得一名錦衣公子十分眼熟,便多看了兩眼,誰知那錦衣公子正好也轉頭過來,兩人目光正撞在一起。
竟然是倩兮的一母同胞兄弟,曾誠!
同時,曾誠也認出了剛才與綠袍官員一同出來的米琰,他似乎難以置信般的揉了揉眼,方才确信自己沒有看錯,驚得嘴巴大張,竟久久沒有合上。
呂惠中發覺米琰望着院子出神,便叫了米琰一聲。
“元長兄,元長兄?”
“哦?”
米琰才發覺自己失神,連忙道罪,随着呂惠中比肩而去。
人群中的曾誠開始不淡定了,胸中翻江倒海,對于表弟米琰的身世再了解不過。其父當年也是太原府出了名的年輕才俊,十幾歲便中秀才,二十出頭又中了舉人,府裏的學政,教谕都極爲看好這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米父的前途在世人看來不可限量,便得中狀元也未必是難事。
因此,曾誠的祖父才将自家的寶貝千金嫁與了米父,雖然此時的米家仍舊貧寒,但米父前途一片光明,嫁女之舉便是一出勝算極爲大的賭注。豈料,米父娶妻之後,卻交了黴運,就在大考之前數月,米父的母親病重身亡,米父是大孝子,便毅然放棄了大考,準備守孝期滿整三年之後再重新參考。豈料三年之後母喪剛過,其父又病故,米父隻好再次守孝三年。
一晃整整六年過去,米父也由少年才子蹉跎過了而立中年。六年的守孝并沒有磨光米父的銳氣,他意氣風發的準備在這一年入京赴試,豈料天又不遂人願,竟在臨近啓程之時,一場大病卧床不起,直到入了秋才下得地來。于是又蹉跎了三年,距離第一次整整九年過去,米父終于經受不住打擊,竟然失了心智。
好在米父之妻,也就是曾誠的姨母知書賢惠,多年來一直不離不棄,就算娘家對夫君的态度由最初的熱絡轉爲後來的冷淡,甚至厭惡,也一直随侍左右。
終于在米妻的精心照料下,米父逐漸恢複了正常,又開始準備赴京趕考。日子蒸蒸日上,同時米妻也終于有了身孕,後來産下一子便是米琰。可憐的是,米妻還未來的及看自己的兒子一眼,便由于産後血崩而亡。
米妻難産死後,曾家更是與米家斷了聯系。不但如此,就連米父的幾個兄弟都覺得他是不祥之人,克死父母,如今又克死了自己的發妻,便也逐漸與之疏遠。
米父經受刺激一蹶不振,日子便也越過越差,堂堂舉人老爺最後淪落到隻能爲鄉裏孩子教授課業,才能勉強糊口的地步。米琰就是在這種苦痛與潦倒中度過了悲慘的童年與少年。但是,到了米琰十六歲那年,太原府爆發瘟疫,米父體弱不幸染病身亡,自此無依無靠的米琰生活更加困頓,不得不已以變賣祖業維持生計。
後來,在米父同窗的憐憫與幫助之下,米琰被安排進了縣學,就此與曾誠成爲同窗。但是,米琰是如何認識了妹妹又與她私定終身這一節,曾誠就不甚了了。反正,這厮正日間死纏爛打,可将他煩透了,今日終于被逮到,狠狠揍了一頓,才算出了一口胸中惡氣。
曾誠指着已經消失在院門外的呂惠中背影,問身邊之人:“兄台可知巡察大人剛剛禮送出來的那位公子是何人?”
那人立即一臉鄙視的看着曾誠,“此人是誰都不知道?他可是提刑按察使呂大人的大公子!”
曾誠直覺腦中嗡的一聲,猶自不信的道:“真的?”
“巡察大人親自禮送出來,還能假的了?”
曾誠覺得腦中思路有些混亂。
“那,那與呂大公子通行之人,可識得?”
那人歪着腦袋想了半天,遙遙頭道:“從未見過,不過能與呂大公子比肩而行,又稱兄道弟,想來也不是不簡單的人物……”
至于那人後來又啰嗦了些甚,曾誠已經聽不進去,直覺匪夷所思,又覺擔驚受怕。
匪夷所思的是米琰與呂大公子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怎麽可能稱兄道弟?擔驚受怕的是米琰既然識得呂大公子,又與其稱兄道弟,而今天自己剛剛又讓家丁狠狠的揍了他一頓,萬一這厮借了呂大公子的力來尋仇……
忽然,曾誠聽到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下意識的應了一聲,原來已經輪到他甄選了。
曾誠随着皂隸進了大堂,渾渾噩噩按照要求附上由官署具名的個人資料,心裏所想的卻全都是米琰與呂大公子……在填寫問題答案之時,他突然聽到幾個皂隸在小聲議論。
“哎,知道今日陪呂公子來的那窮措大是甚來曆?”
“甚的措大!與呂公子相交的非富即貴……”
“嘿,俺可親眼看他填寫的東西了,那措大叫甚來着,對對對,叫米琰,父母雙亡,家住清真寺外,那清真寺外住的都是些什麽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當真?小弟可親眼所見,巡察大人看都不看便在那措大的封釘資料上蓋了咱提刑按察使司的大印呢!”
“唉!也是好命,不知如何巴結上了呂公子,穩穩的一千兩白銀到手……”
曾誠腦中翻江倒海,他已經從兩個皂隸的口中确信無疑,剛剛在院中所見的就是他的表弟米琰,看來這厮真真是結交了城中權貴……
呂惠中與米琰一見如故,非拉着他去城中剛剛恢複營業的聚賢樓去一醉方休,米琰囊中羞澀,今日又多仰仗了這位新結實的兄台正式成爲按察使司的官募陪審,怎好又讓他在花錢吃酒。
米琰躊躇了半晌,請呂惠中稍等片刻,便一溜煙的消失在街角處,過了一陣又颠颠的跑了回來,手中卻已經多了一錠沉甸甸的銀子,少說也有十兩重。
呂惠中頗感驚訝,問他銀子來曆,米琰卻隻是笑笑不語。于是,剛剛結識的兩個年輕人把臂并肩去了聚賢樓,當真把盞言歡,一醉方休。兩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酒酣飯飽之下,又約定了日期再同遊言歡。
等回到破敗的家裏時已經時近半夜,破敗的木門被吱呀一聲被推開,昏昏沉沉的米琰擡腳踏了進來,便好似如天上又一腳踏回了地獄,直覺恍若隔世,日間的離奇經曆竟似做夢一般。
米琰擡手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正好掐在白天的受傷之處,疼的他痛叫一聲。豈料卻又傳來一陣驚呼,一個人影似乎站立不穩滑倒在地。米琰酒壯膽氣,絲毫沒覺得害怕,上前一看,竟然是自己的表哥曾誠!
太原外城城南總兵府邸,李信仍舊在挑燈夜戰,處理不完的公文在案頭堆積如山,他拿起按察使司衙門于晚間送來的第二批陪審名單,一一翻看。
他早就發現呂四臻在甄選陪審時還是私自提高了門檻,民籍之中所選的都是讀書之人,至于農民一類身份比較低賤的則一概不在其中,這也很好理解,如果官署大堂裏弄了些目不識丁之人來斷案,那些老爺們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這等斯文掃地的駭人之事。
此番名單與第一批名單也差不多,甄選之人均是非富即貴。突然,李信的目光停住了,他發現了一點不同之處,一個叫米琰的童生,此人出身既不富,也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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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措大指貧寒失意的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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