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知在京師官場中吝啬、反複是出了名的,隻要是吞到口中的肥肉,不但事辦沒辦成是玩沒有吐出來的道理。此前,他就曾坑過不少找他辦事的主顧,但是攝于其帝師的名頭,又深得聖眷,誰都不敢拿他如何,苦主們到頭來事财兩失,都敢怒而不敢言,也隻好打斷了牙齒往肚子裏面吞。
左副都禦史李曰輔逐漸詞窮,他本就是劉宇亮請來的打手,一看到劉令譽如此言之鑿鑿,心裏頭也打起了鼓,自己這一招棋是不是下錯了?
就是這一猶豫的功夫,劉令譽趁熱打鐵,将話題拉回到李信一案的本身。
“連民間百姓都知道審案斷案重在調查,須以證據判斷。如今僅有原告一面之詞,便妄下論斷,欲窮治其子虛烏有的罪名,豈不是讓有功之臣身體流血,心裏流淚?令親者痛,而仇者快?”
一番話擲地有聲,李曰輔徹底沒了聲息,有官員趕緊打圓場。
“既然事有沖突,便調查好了,諸位同僚何必因爲一個邊将傷了彼此的和氣?”
劉令譽絲毫不給那官員面子,一連冷哼了數聲。
“邊将不假,卻是關乎朝廷生死的大事,如果有功之人任由嫉賢妒能之輩任意污蔑,寒心之下誰還敢爲朝廷用命?”
帽子扣的一頂比一頂大,話也說的一句比一句嚴重,形勢竟然在衆臣入殿片刻的功夫便被成功逆轉了,看來劉宇亮這回要铩羽而歸了。
突然,丹墀之上的小太監突然唱道:“吾皇萬歲駕到!”
大臣們聞言趕緊匍拜于地,等小太監又唱禮,便三跪九叩行了面君之禮。衆臣們心裏清楚,皇帝初時稱龍體抱恙,又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在文華殿上,都是李信一案鬧的。如今有人站出來頂在皇帝的前面,替李信辯解,皇帝終于可以不必避在後面,可以名正言順的出來,指摘群臣們的意見了。
“衆卿平身!”
皇帝心情大好,往日由小太監說的話,他都親自說了。衆臣口中稱謝皇恩,這才參差不齊的從地面上起身。
“楊卿,朕看你一直沉默不語,對李信一案,如何看?”
楊嗣昌聽到皇帝在喚自己,出班回道:“依臣所見,惟依大明律法,還當事者公道,不使朝廷失序,不讓爲非作歹者逍遙法外……”
一段長篇大論的套話,聽的大明天子朱由檢一陣心煩,揮手打斷了他的發言,目光掃過劉宇亮。劉宇亮滿心期待皇帝能讓他發言,誰知朱由檢卻繞過了他,将目光落在他身後不遠處劉令譽的身上。
“劉禦史上前回話。”
劉令譽沒想到皇帝第二個就叫他問話,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踮着腳快速來到丹墀之下,又行了一遍大禮這才起身。
“劉卿剛才所說,三位總兵在陽和衛擊敗插漢部粆圖,并斬其首級此事可當真?”
“消息由大同返京的軍吏所帶回,當不會有假,此事并非一人所言。”
其實,劉令譽沒說實話,這則消息當然不會是由軍吏所帶回,由于鼠疫橫行,京師内三關早已經閉門,非有緊急軍令或是一方鎮撫的手令是不可能通關的。他這麽說意在,萬一消息并不确實,也好有推脫的由頭,否則現在就将話說死了,到時候連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了。
劉宇亮心中冷笑,什麽軍吏帶回的消息,京師内三關,外三關早就封關了,區區軍吏如何能将消息帶回來?剛想出言反駁,便見一直默不作聲的薛國觀出班質疑。
“既然禦史大人言之鑿鑿,講求證據,那就講的切實一些,究竟是真是假,而這消息的來源又是否靠。”
薛國觀的突然加入戰團是讓劉宇亮沒想到的,昨天他能出手相助便等于放了一把大火,實打實的雪中送碳,剩下的便由言官們沖鋒陷陣便是。可今日竟又放下身段,親自加入戰團,這就有點不同尋常了。
劉宇亮的目光又撇向楊嗣昌,倏然間,一絲訝異的神色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很快又恢複了平靜。看來此事并非楊嗣昌慫恿,那麽竟是薛國觀此人另有所圖?一連想了數種可能性,都被他一一否定,索性也不去想,先看那劉令譽如何作答。
劉令譽被薛國觀一針見血的逼到死角,要麽承認自己對這個消息确實與否不甚了了,要麽如先前言之鑿鑿一口咬定此事千真萬确。
“三位總兵斬殺粆圖自然千真萬确,相信用不了幾日報捷的使者便當抵達京師,到時候一切不辯自明。”
劉令譽果真不是簡單角色,電光石火之間他便已經下了決心,賭一把。成則前途一片光明,敗則有可能灰溜溜的被攆出京師。說罷,又盯着咄咄逼人的薛國觀,等着他第二次出招。
豈料薛國觀竟沒繼續問下去,而是上前一部沖禦座之上的朱由檢行禮。
“陛下,臣建議等上幾日,待三位總兵報捷的使者到了,在詳細詢問大同府發生的事情。”
如何,如何?劉宇亮簡直被驚掉了下巴,薛國觀表面上是幫着自己,實際上卻是倒打一耙,對付自己幫那張四知啊。難道這厮要改換門庭,去投那老匹夫?随即他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張四知老匹夫名聲太差,薛國觀雖然利欲熏心,卻也極是愛惜自身羽毛,不會與他爲伍。
但若不是爲此,那又是爲何呢?
朱由檢亦是如劉宇亮一般詫異,這薛國觀兩日間表現迥然,由不得他不疑惑,但結果總是出人意料的複合他的心意,處置此事宜緩不宜急,最好便是拖一拖等事情明朗了再下論斷。既然有重臣發言,他自然便可在兩位重臣之中擇一批準,又顯得皇帝不偏不倚,一切都出自于公心。
劉宇亮知道,手中的牌應該盡數打出來了,再耽擱已經沒有意義。就在大明天子朱由檢正準備同意薛國觀的意見之時,他整肅朝服沖禦座之上的天子行禮道”
“啓禀陛下,臣有本奏!”
朱由檢眉頭皺了一下,他赦免了這位前任首輔的罪将其提出诏獄,不但如此還讓他繼續進入内閣當他的大學士。可是劉宇亮似乎并不知道感恩,反而搞出了今日這許多事來,不禁新生不悅,于是不耐煩的揮揮手,示意他說下去。
“高山衛指揮使攜重要軍情證據來京喊冤,如今此案既然已經鬧到禦前,不如就讓此人上殿對質!”
此言一出又是舉殿嘩然,究竟是多大的冤情,要一衛的指揮使親自來京陳情,背後種種由不得衆臣們不紛紛亂想。就連禦座之上的朱由檢都大吃了一驚,心裏又疑惑了,難道劉玉良所言當真不虛?
“傳他來!”
朱由檢的聲音不大,身邊的小太監吊着嗓子尖聲喊道:“傳高山衛指揮使入殿觐見!”
不多時,一個車軸般的漢子進了文華殿,身上的武官補服顯然極不合身,應是臨時找來應急的。卻見他一進殿中便撲到于地,哭嚎不止。
“萬歲,外歲啊,萬歲要爲臣做主啊……”
薛國觀立即跳出來斥道:“噤聲!休要喧嘩于君前,有甚話一一到來便是,好好一個漢子何必做婦人狀!”
這話說的可謂是刻薄至極,若是旁人臉上早就挂不住了,那姚正隆卻仍舊淚眼朦胧,又是連連請罪。
“臣死罪,臣死罪,萬歲啊,臣下無狀亦是冤屈莫名,由心而發!”
朱由檢的面色逐漸便得難看,端坐禦座之上,冷眼看着殿下亦真亦假的表演。劉宇亮好言問道:“既然直達天聽,有何冤屈便直接訴與萬歲知曉。”
聽了劉宇亮的話,姚正隆擡起頭來一抹臉上淚水。
“臣告那三位總兵李信,勾結鞑子暗害陽和衛指揮使丘龔,臣,臣若不是見機的快,跑得及時,此刻恐怕亦早就糟了毒手。”
在場的人包括薛國觀、劉令譽等人都是心下大驚。
“茲事體大,可要有證據才,才好說話……”
劉令譽心驚膽顫,若是陽和衛指揮使姚正隆所言屬實,自己的前途恐怕就此完蛋了,他不甘心。
“如何沒有證據,有指揮使丘大人的首級在此爲證!”
姚正隆像變魔術似的從背後拿出一個布包來,原是他身材魁梧官服又極不合身,衆臣們竟沒注意他背後還背着個布包。
布包被層層打開,赫然便是一個早已經發黑的人頭。
兵部尚書傅宗龍顫巍巍的上前來辨認,歎息一聲,“果是丘指揮使不假!”
姚正隆繼續說道:“那李信害了丘大人不算,還要焚毀屍身,多虧義士相助,這才留得大人首級,請萬歲爲陽和衛與高山衛申冤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