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好酒量!”
李信忍不住贊道。
他這一杯酒下肚,頓時覺得五髒六腑騰起一團暖意來,自從到了鎮虜衛一直繃緊的神經瞬間放松。
長衫公子卻噫了一聲,“好霸道的酒勁!”
李信又是一碗下肚,呵呵笑道:“這可不是一般的麥酒,裏邊可是兌了勁力十足的燒鍋酒……”
誰知回答他的卻是咣當一聲,長衫公子竟然一頭紮在桌上,李信一陣錯愕,區區一碗兌了燒鍋酒的麥酒不至于将他一個成年男子喝到吧。于是趕緊起身上前去扶他,果如一攤爛泥,手不經意間觸到通紅的臉上,竟是滾燙如火。
李信駭然,事情竟然比他想的還要嚴重,黃小弟顯然不單單是不勝酒力而醉倒,而是酒勁加高燒,讓整個人都垮了下來。他這才責怪自己大意,之前竟沒覺察出黃小弟有病在身,還勸其喝酒,如果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自己害了人家。
李信将其拖到裏屋榻上,又忙喚了仆役送來涼水汗巾準備冷敷降溫,同時又命人去找郎中。高燒不比其他疾病,一刻都耽擱不得,若是持續不退,輕則燒壞了腦子,嚴重的話随時都可能沒命,尤其是還喝了一比一勾兌過蒸餾燒鍋酒的麥酒。
想到燒酒,李信又趕忙将長衫公子從榻上拽了起來,右手拇指與食指按住兩颚用力捏開,左手則将食指伸進他咽部一陣攪動,剛剛下肚的一大碗燒鍋麥酒悉數噴吐了出來。李信也顧不得滿身的穢物,取來溫水,順着他微張的嘴滴了進去。
隻見長衫公子悠悠睜開眼睛,目光中充滿了驚詫之色,但神态卻不複之前的神氣,虛弱以極,瞬息之間竟判若兩人。
“李兄,小弟這是如何……”
他想掙紮着起來,李信卻一把将他按了回去,“小弟毋須躺好,高燒不退爲何不早說,郎中片刻便到。”
長衫公子更是一副非要起來不可的樣子,李信見他似有話要說,便勸道:“有什麽話躺着說便可,不必起來。”
豈料長衫公子卻是悠然一歎:“李兄爲何不問小弟京師神秘消失,西行路上又在驿站中突然出現,難道就沒懷疑過小弟欲對李兄不軌嗎?”
李信一愣,是啊,這些事自己不是沒揣測過,但卻從未認爲眼前這黃小弟會對他有不軌之念,也很難生出惡感。
長衫公子可能本就沒打算聽他回答,虛弱的喘了幾口氣,又自顧自的說着:“小弟那日在陽和衛請李兄一晤其實便想将此事說清楚,但終究是到了臨頭又起了畏縮之心,怕李兄不信才留書一封,将整件事詳述其中,這也才,這也才在今日前來相見。誰道人算不如天算,你終還是沒看到。”
李信道:“還說這作甚,李信若不信你,還會邀你來吃這麥酒羊肉?勿要多想。”
聽李信如此說,長衫公子不但沒露出欣慰之色,反而呼吸急促了起來。
“幾家商社不想李兄來晉,小弟雜身其中,左右爲難……”
果然應了李信心底隐隐的猜測,的确是有人不想自己來大同赴任,這黃小弟萍水相逢卻幾次出手相助亦可看出他一片用心。李信孤身一人來到明朝,雖然身旁也有陸九這樣的兄弟死心塌地追随,但本質上是孤獨的,如此一番際遇使他驟然間竟生出一絲知己之感。
“小弟心意李信知曉……”
長衫公子又是搖頭,“小弟這次來,還有更重要的事……”
“什麽事還及得上把身體養好,有事明日再說。”李信想讓黃小弟保存體力好好休息,想來他此前一直強吊着一口氣,直到被烈酒激到,整個身體便如潰堤般散了。
“不,一定要現在說,有三樁事關乎李兄身家性命……”
李信愣住了,一種不詳的預感突的升起。
“第一樁事,大同鎮總兵的人選已經定了下來,還是王樸。”
在聽到王樸這個名字的時候,李信絲毫沒懷疑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他所憂慮的是王樸此番複任大同總兵,對三衛來說是福是禍一時之間還想不通透,但有一點是可以确定的,王樸的到來就三衛而言絕對不是好事……
隻聽黃小弟時斷時續的道:“這個王樸,背後是劉宇亮,劉宇亮此前與晉中幾家商社多有勾結,已經被皇帝重新啓用,雖不再是首輔,卻還是内閣大學士,備受聖眷。他,他來了肯定不會和李兄爲友。”
李信心中巨震,雖然對于幾家晉商是在背後暗算他的主謀早有準備,卻無論如何想不到前首輔劉宇亮竟然是這些賣國賊的後台和保護傘,難怪在京師重地,紫禁城之側,便有神秘人敢于明目張膽的行刺自己。先不去想劉宇亮是如何從诏獄中重拾聖眷的,單單此人手腕之陰毒便讓人不寒而栗……李信意識到背後問題的嚴重性,困難遠超心中所想。
“第二樁事,大同知府熊開元亦是劉宇亮一系,幾日前他正式向朝廷上書,參劾李兄玩忽職守,坐視瘟疫擴散,糾結流民,意圖不軌。”
我勒個去,見過不要臉的,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李信氣的直嘬牙花子,惡人先告狀也不能告的如此下作吧,明明是他熊開元有意陷害在先,又是自己替他擦屁股,收攏了災民,現在倒好,這貨竟然反過來倒打一耙。
但這都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關鍵,關鍵是這流民二字……”
黃小弟說到此處一陣咳嗽,便說不下去了。李信已經心如明鏡,流民和災民一字之差,背後隐含的意思卻差上十萬八千裏。流民二字隻會讓皇帝想到糾纏折磨了他十二年的高、李、張流賊。而他李信又是馬賊出身,如何能讓生性多疑的皇帝不生了戒備之心?而他李信在朝中沒有半分根基,能破格做到這個三品總兵全靠皇帝一力支持,用文官們的話講,這叫幸進之臣,沒了聖眷就狗屁都不是了。熊開元這一計窩心腳踹的那叫一個狠和準。
“李兄還,還要早做綢缪……”
李信忽然想起還有第三樁事沒說,心裏不由得打起了鼓來,都說“漏屋偏逢連夜雨,破船又遇打頭風。”看來自己今兒是禍不單行福無雙至,接下來這件事到底有多糟心,他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就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
“第三樁事,卻是和小弟有關……”
李信一口吊着的氣頓時洩了下來,原來和自己無關,害得他白緊張了一陣。
“小弟但說,李信能力所及,必然傾力相助。”
孰料黃小弟蒼白的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頑皮的笑意,繼而又搖搖頭。
“小弟聽說李兄曾在陽和衛向各家籌錢。”說到此處他輕輕一歎,“他們不會借錢給李兄的。”李信聽了不禁老臉一紅,怎麽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小弟已經說服了爹爹。從今日起,小弟可調動黃家各地的銀款,一力支持李兄,成就大業!”
代州黃家,後來滿清得天下後的八大皇商之一,雖不知其底細,卻也知道這幾家都能量匪淺。當年康熙親征準格爾,這些個皇商們憑借自家實力竟能爲西征大軍籌措出足夠的軍糧來,由此便可見一斑,說其富可敵國也不爲過啊。
李信大爲動容,前兩樁事,隻能算是通風報訊,而這第三樁事得需要多大的信任與交情啊。
想及此處,李信肅然拱手:“李信多謝小弟!”
“何須謝我,李兄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李信忙道:“莫說一件,十件八件也可。”
黃小弟笑的都咳嗽了起來,好一陣才平複,瞅着竟是比剛才精神了許多,許是将烈酒嘔出,又服下溫水管了用,可摸着額頭還是滾燙如火炭。李信于是又将浸了涼水的汗巾敷在他額頭之上。
“要那麽多作甚,一件足以。”
“卻不知是何條件?”
“嗯……”
黃小弟似乎認真的想了半天,才道:“總還沒想得起來,哪天想到了再告知李兄。”
李信不禁莞爾,怎麽他也玩這調調,燈火搖曳,兩人距離不過尺把,隻見眼前這黃小弟眉清目秀,心下奇怪,忍不住便多掃了兩眼。黃小弟被看的不好意思,暗歎一聲,終是掩不住了,幽然道:“其實,小弟還有一事瞞着李兄。”
“何事?”
“明日李兄來了便會知曉!”
李信聽了卻似受驚般直起了身子,隻因爲這一句入耳溫婉動聽,竟是女兒之聲。
“你,難道……”李信右手指點着,結合剛才所發現的異常,一時間心中了然。
隻見那張原本蒼白的臉上竟也泛起了一絲紅暈,輕輕點頭。
“小弟既是女兒身,又何必扮作男子?”
“爲甚要告訴你?再說,我可是有名字的?”
李信這才想起從未問過對方名姓,不禁一陣慚愧。
“敢問,小……小妹高名上姓?”
李信順嘴還想說小弟,但又覺得不妥,是以又改口小妹。
“我自然姓黃,單名一個妸字,女邊從可的妸。”
注:妸字用在人名時讀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