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們畢竟是臨時聚集在一起的松散組織,官府什麽的早就沒了權威,在這裏基本上誰拳頭硬誰就說了算,若不是劉稱金護着,郭師爺算個屁。所以很多人都不服他,聽他說的危言聳聽,便出言譏諷。
郭師爺雖然愛倚老賣老,但是礙于面子絕不會在面上和人動怒發脾氣,聽到有人在反問,不但沒以勢壓人,反而認真的辯解起來。
“你這娃娃,不要說一不說二,張李鼠輩如今已經是窮途末路,朝廷剿了他們那是遲早,逆首高迎祥如何了,是不是在崇祯九年押上京師去給剮了?還有那北邊的鞑子,那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嗎?去年奴酋的長子都被咱大明生擒活捉了,還有姓愛新覺羅的親王也死了好幾個,那一仗咱大明打的不窩囊!”
畢竟都是漢家兒郎,雖然他們都瞧不起郭師爺,但這一番話卻也激起了人們的共鳴。但是他們說的話卻差點沒把郭師爺的胡子氣歪了。
“俺說郭師爺,這回俺站在你這一邊,雖說你平時廢話不少,但今兒說的像個人話,咱大明不怵他建奴鞑子。”
“誰說不是呢,聽說這些大功勞都是個馬賊立下的……”
說起斬殺嶽托,生擒豪格的事來,民間傳的沸沸揚揚,各種版本都有,說的最多的就是李将軍走馬擒豪格,夜襲清營斬嶽托,連說書的段子裏都是這套路,大夥早就耳熟能詳。但是,自古忠臣多磨難,所以後來又傳出了奸臣竊功巧陷害的段子,說是種種功勞都被奸臣竊取,最後皇帝老兒聽信讒言,将立下不世功勳,本該封王的李将軍貶到邊遠地方做了個小官。
老百姓曆來心思單純,崇拜草根英雄而嫉恨權貴奸臣,這種段子正是迎合了一衆百姓的心理,由此才越傳越廣。郭師爺自诩是能看清楚朝堂局勢的人,當然對這種民間段子,不屑一顧。
想想那李将軍,不過就是一個馬賊出身。馬賊是什麽樣的人他最清楚不過,身爲縣衙的師爺,亦是見過不少被捕的馬賊山匪,他們不但殺人如麻雙手染滿了良善百姓的鮮血,還大字不識半個都粗鄙的很,這樣的人在機緣巧合立下些許功勳,就已經了不得了,評書段子裏講的明顯是在給朝中的重臣潑髒水,至于能編出這種段子的,一眼便可以看出是浸淫文字久矣,又熟知朝廷内幕的人,絕不會是普通百姓,否則怎麽可能連宮中一些隐秘之事都說的頭頭是道呢?
這時突然有人一拍腦門子說道:“據說那李将軍好像是被貶到咱們山西來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啊,說書的都這麽說,說是個給封了個什麽總兵來着……”
郭師爺腦子裏也靈光一閃,他的确也聽過這麽一檔子事。
“三衛總兵。”
四個字脫口而出。
“對對對,就是三衛總兵。”
有人立即附和。本來是說準備殺官造反的事,結果讓郭師爺一攪合,大夥的注意力都被轉移到三衛總兵李将軍身上去了。
“哎……俺怎麽聽說李将軍就在天成衛當總兵呢!”
“天成衛?哪個天成衛?”
“就是鎮虜衛啊,以前叫天成衛那個!俺妻舅跑商,說是鎮虜衛出了個貪财兇惡的三衛總兵,就叫李信!”
立即有人哄他。
“什麽貪财兇惡,商人都是貪财忘義的家夥,莫不是你妻舅做了什麽壞事,被人家收拾了吧!”
竟那人一提醒,連郭師爺都隐約的記了起來,他在祁縣時的确聽縣尊老爺提過幾句,李信三衛總兵的轄地正包括鎮虜衛。同時他又是一震,與鎮虜衛相連的不正是陽和衛麽?再加上與陽和衛共治的高山衛,正是三衛。難道,難道……
“李信在陽和衛?”
心裏想着,口中卻不由自主的說了出來。
不但是郭師爺,就連劉稱金都影影綽綽的記起來,傳說中的李将軍的确被貶到了大同府北邊的邊鎮,說是與萬全衛挨着,如今細想起來,不正是鎮虜衛麽!
“如此說,咱們有救了,李将軍是大忠臣,怎麽可能坐視咱們百姓餓死不管?”
聽到有人對前景一派樂觀,劉稱金卻不以爲然,他雖然隻是個縣衙的捕快,但畢竟算是接觸過大明朝官吏的人,而且前前後後伺候了不下五個縣令,由此他總結出一條,不論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隻要當了官,就做不得好人!不是說人變壞了,而是很多時候身不由己。
倘若李将軍真的在陽和衛,以己度人,需要考慮的因素太多,收留這麽多百姓本身就不是一件現實的事。想到此處,他心裏陰雲驟起,難道非得……
劉稱金不願意将自己想到的結果說出來,不想将他們剛剛升騰起的滿懷希望打碎。可是郭師爺不同,盡管他從事了師爺這個不上不下的行當,脫離了讀書人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軌道,但總歸還是讀書人,在骨子裏是瞧不起這些賊寇招安後的武官們,所以對李信的評價比劉稱金還不如。
“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吧,咱們好歹也有萬把人,你們的李将軍哪有那麽多糧食給咱們吃?依老朽看,隻要那請示的軍卒回來,那些官軍們立即就得和咱們刀槍相向。若是,聽我老人家的勸,趁早都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話音未落,檢查真内便有了動靜,仿佛是在爲郭師爺的話做注腳一般。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劉稱金也跟着忘了過去,同時心裏也打定了主意。
很快,檢查站的大門打開,裏面沖出一隊人馬,當先者瞅着是個官,看衣着至少是個衛所的千戶。馬蹄嘚嘚,很快就停在諸位面前。
“俺是鎮虜衛的千戶,也是三衛總兵李将軍的親軍,也是防疫指揮部糾察隊的隊官,俺叫史大陀,你們可以叫俺史千戶。這次來,俺帶來了總兵大人的命令……”
陽和衛中果然是李将軍坐鎮,隻是難民們沒料到來的竟然是李将軍的親軍将領,看來對他們還是十分重視的。但是劉稱金和郭師爺卻在手心裏攥滿了汗水,李信派來親軍将領才不簡單,沒準這就是驅逐他們的先兆,來個先禮後兵。
“……俺帶了總兵大人命令,打今兒起,允許你們由陽和衛入境三衛轄地……”
話音未落,難民中暴起了陣陣歡呼之聲,連日來的絕望和焦慮在這一刻一掃而空,甚至有人喊出了李将軍萬歲這樣大逆不道的口号。
劉稱金亦是激動的難以自己,他們終于有救了,在經過了短暫的錯愕之後,也随着衆人歡呼起來。隻有郭師爺呆呆的立在當場,喃喃自語着。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莫不是有甚陰謀……”
史千戶就是史大陀,史大陀也被眼前的氛圍所感染,他沒想到重兵大人竟然聲明在外,連外府的人都聽過他的大名,不禁深深的慶幸,自己風向轉的快,早早的就投入了總兵大人的麾下,将來……将來的事還遠着呢,史大陀從失神中緩過來,立即讓大家夥稍安勿躁,他還有話沒說完。
“總兵大人同意大家夥入境了,但是卻要有一個章程!”
人群中立即便有人迫不及待的回答他。
“隻要讓俺們過去,給俺們糧食果腹,别說一個章程了,就是十個八個也沒問題!”
史大陀嘿嘿笑道:“沒那麽多章程,俺臨來之時總兵大人隻交代了一個章程,辦完之後,爾等便可享受總兵大人的庇護!”
說罷,回頭沖身後的軍卒喝道:“來呀,給俺帖布告!”
釘着寬大木闆的木頭橛子被狠狠的釘入已經開化的土中,随即木闆上被刷了厚厚的漿糊,一張大白紙布告貼了上去。
“有識字的麽,來念念!”
立刻便有人推郭師爺上去。
“有有有,郭師爺識字!”
郭師爺突然被從人群中推了出來,差點撲個狗啃屎,一回頭卻尋不見究竟是誰推了他這一把,隻好悻悻作罷,來到布告前。
布告的内容很簡單,總結一下就三點意思。
第一是每個由陽和衛白登檢查站入境的難民都需要填一份表格,将自己的籍貫、姓名、職業等信息一一登記以作備案。第二是由于現在是鼠疫爆發的非常時期,所以需要戰時管制,所有登記完個人信息的人入境之後,必須要聽從防疫指揮部的統一安排,違令者将被逐出三衛。第三點則讓他有點摸不清頭腦,所有人進入三衛之後将會得到總兵府的赈濟,但是每個人必須畫押一份契約,那就是開春之後需要他們從事一定的勞動工作。
此後便任他們來去自由。
這個勞動工作的說法還是第一次聽說,具體是什麽意思郭師爺不太清楚,但總歸應是以徭役抵糧食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