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熊開元将自己由京城帶來的八百護兵模仿陽和衛編成了防疫糾察隊,準備在城中大肆搜索,染了病的都集中到城外集中治療,死了未及出殡的立即要控制起來,已經掩埋入土的也要挖出來,然後集中運往城外亂墳崗子,集中燒毀以絕後患。
命令一下,衆護兵們便開始着手準備行動,但是周瑾很快就攔住了熊開元,指着條例上的一條。
“所有具體執行人員,尤其是接觸病患以及屍體者必須做好前述防疫之要求……”說着他的手指向上移動,在幾處地方點了點。“以油布縫制的防護服裝,手套,用面紗縫制的口罩……”
周瑾一連念了一長溜的東西,這些東西在條例中是用紅筆标注的,熊開元不是沒注意到,隻是要制作這些東西,一者要耽誤數天時間,二者還要耗費大量的财貨。他剛剛從銀庫回來,偌大的庫房裏面出了破朽的木頭架子,便是滿地的灰塵,與那終日不見陽光的黴腐氣息。
“奈何府庫空空,巧婦亦難爲爲無米之炊啊。”
周瑾低頭沉思了一陣才擡起頭來。
“下官倒有個辦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哦?快說!”
“知府大人以知府衙門和您個人的名義向城中的商戶預借,待瘟疫平息,朝廷的赈災銀子下來再行還款。”
竟是讓他去借錢,熊開元猶豫了,這種壓上身家的事,要麽功成名就,要麽身敗名裂還要爲子孫背上一屁股債。
“隻以知府衙門的名義可不可以?”
周瑾搖頭,若隻以知府衙門的名義,商戶們多半不信,而這種在任官将虧空拖給下任官的事已經屢見不鮮,下任官自讨沒花過這筆借款一錢銀子,自然也不會甘心替别人還錢,最後就得不了了之給拖黃了。
所以,他才加上了一個以個人名義借款的前提,當時吏治雖然已經敗壞打了極點,但是這些官員們,尤其是文官,還是十分愛惜自身名聲羽毛的。隻要有了私人的保證,當還是有人肯借的。
熊開元又是狠狠一咬牙道:“好,借就借了,究竟需要銀款幾何?”
“具體數目還需要仔細核算,總不會是個小數目。”
“姓李那小賊倒也奇怪,是如何想出這些稀奇古怪的主意,還有油布做的衣裳和什麽面紗口罩便能防治瘟疫?”熊開元不了解細菌學的原理,但是時人對瘟疫也有着清醒的認識,那就是這種東西會有傳染的可能。
“雖然鼠疫隻由老鼠傳播,現在又是冬日,老鼠幾乎絕迹,但也不可不防,糾察隊是府衙重新在大同府城中恢複秩序的唯一一支力量,大人切不可大意!”
周瑾句句都是中肯之言,熊開元也深以爲然。兩個人商議了一番之後,便由周瑾去找城中商戶說和,借支錢款與布料。知府大人的私人名義當真還是有幾分分量,不夠走了五家便有三家的管事一口應下此事。
即便如此,熊開元還是沒讓他的護兵改編成的糾察隊閑着,從城北開始,挨家挨戶的搜尋病患以及有病死者的人家,一時間城中雞飛狗跳,怨聲載道。
這其中很大一部分怨憤情緒均來自于這些糾察隊,以及管事的官員都是外地人,幾乎沒一個是本地人。外地人折騰本鄉人,再經過一些不甘交出家人遺體之人的有意挑唆,城中的不滿情緒很快便膨脹起來。
糾察隊很快便遇到了在城中執法的第一個硬釘子,對象是山西行都司衙門留守大同的一個官員,行都司衙門裏有外鄉隸員不幸染病病亡,遺體就停在行都司衙門廢置的院子裏。這事原本做的隐秘,但是這個情況被别有用心的人得知後,便偷偷的向糾察隊告了密,于是糾察隊便一擁而上去行都司衙門索人。
豈料對方亦不是吃素的,幾十個軍卒亦是雙目赤紅與之對峙起來。最後雙方一言不和,便動起手來,行都司衙門仗着人多又是自家地盤,将準備不足的糾察隊打了個落花流水。
最後連行都司衙門經曆司的經曆親自趕來,爲自家人撐腰,糾察隊隻好灰溜溜的落荒而逃。
熊開元得知此事之後火冒三丈,立即便要親自帶人去上門将那什麽經曆司的經曆給抓來就地正法,在防治鼠疫條例上,就有暴力抗拒防疫條例者,視情節輕重可就地正法。
周瑾卻又将他攔住了。
“知府大人且慢,這個經曆司經曆姓曾名敢,也是大有來頭之人。”
熊開元眉頭一挑,顯是不屑一顧,來頭再大還能大過他這個皇帝親封的大同知府去?周瑾趕緊跟着解釋:“曾敢的舉薦人是内閣大學士楊嗣昌……是與那李信一齊前來赴任的,據說兩人在抵抗鞑子入寇的時候,便有些淵源。現在正是安定人心的時候,事情鬧大了,弄不好……”
周瑾下半截話沒明說,但以熊開元之聰明如何能不知其話中之意呢。
“嗯,活人的罪可以不治,死人必須交出來,天王老子也不可以!”
有了知府大人的撐腰,糾察隊集合了數百人殺将回去,把行都司衙門裏的軍卒們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經曆司經曆曾敢現身阻止,直接被鎖拿,帶去了知府衙門,餘下的軍卒見到自家撐腰的大人被捉了去,一個個便都如鬥敗的公雞紛紛不再抵抗。
行都司衙門裏的病死隸員被拉去城外燒了,一衆等着看熱鬧的之人都吓得沒了動靜,再也不敢公然叫嚣。一時間,清理工作的阻力變小,順利了不少。
但是,僅僅省心了不足兩日,麻煩就再度找上了熊開元,這回死活不同意交出遺體的竟是城中商人。
熊開元得知之後覺得甚爲好笑,他連行都司衙門三司之一的經曆都不給面子,區區一介商人也敢不自量力,對抗執法,可沒等下令采取強制措施,那家商人便親自等門求見了。他心中冷笑,這一回便是賄賂他一座金山,這屍體也得交出來燒了!
誰知那商人進了屋裏,一番見禮之後,拿出的既不是禮單,也不是珠寶,而是一張名帖。
熊開元接過名帖,打眼瞧去,頓時心頭一陣狂跳。躍入眼簾的三個字,他隻覺得像吃了蒼蠅一般難受。
張四知,當今聖上的老師,内閣大學士、吏部尚書、并且據可靠渠道的消息,皇帝有意啓用他爲内閣首輔。這位張閣老仗着是皇帝的老師,勝眷不衰,在朝中誰的帳都不買,誰都敢得罪。更讓熊開元感到畏懼的是此人還是個地地道道的小人,常言道甯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張四知便是後者。
說起這個張四知,他有個弟弟很是出名,便是在張居正死後成爲内閣首輔的張四維。其時,張氏兄弟因爲地産生了糾葛,張四知便将其弟灌醉,取得他按了手印的房契,以此達成目的,最終令兄弟失和反目。
如此一個徹頭徹尾,連親兄弟都敢算計的小人,熊開元自然是聞之而體寒。宰相名帖豈是輕易授人的,眼前這商人既有張四知的名帖,便說明與其有着某種淵源。若是真因此得罪了張四知,讓此人給穿起小鞋來,那才是無妄之災,得不償失。
那商人見知府大人愣神了,笑道:“小人不過是負責大同産業的管事,敝家主如今還在京城……”說到一半,便也如那周瑾一般笑而不語。
至于他要表達的意思,熊開元心知肚明,話說一半既不落人口實,又将意思與立場表達清楚了,不禁暗暗冷笑,可面上終究還是露出了笑容。
“城中鬧鼠疫,爲大明朝廷計,爲萬家百姓計,本官所做之事也都是迫不得已啊!希望貴府,深明大義,顧全大局,配合知府衙門……”
商人管事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但還是将熊開元的話打斷。
“小人這回來,便是想向大人讨個情面,病故之人非是旁人乃是家主五子,小人這也是沒辦法,若是換了旁人,範家自然支持大人還來不及呢,别說一具,十具八具拉走都沒問題。”
熊開元隻覺得嘴裏一陣陣的發苦,這個口子他能開麽?一旦開了,此前的努力便等于前功盡棄。可若是不開,他瞅瞅這時刻挂着笑臉的管事,山西範家他也有所耳聞,在山西是數的着的大商……
“這個情面是小人替家主讨的,将來事情過去必會重重回報,現在隻等大人落口便是!”
忽然,周瑾跌跌撞撞的從外邊闖了進來,熊開元眉頭一皺,平日裏看他冷靜的很,怎麽今兒如此失态?
“南邊突然冒出來大批逃避瘟疫的難民,下官已經急令四門關閉,現在還請大人速速拿個主意!”
熊開元聞言,額頭頓時冒了汗出來,真真是漏屋偏逢連夜雨,破船又遇打頭風,幾乎所有糟心事都擠到一塊了。
他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