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結果卻令錢泰惱火異常,分頭行動的十幾個皂隸竟有六七個是被軍戶們連打帶哄給攆了回來的。這一番折騰的本意便是要取得軍戶們的諒解與合作,隻有如此才能大家聯起手來,将顧通拉下馬。隻有如此,四家千戶所的殘部才有好日子過。照理說,他們應該樂不得同意合作才是,再不濟也是不理不睬,如何竟态度如此激烈的反對呢?
錢泰氣的在衛司衙門裏破口大罵,直罵的自己也乏了這才消停下來。冷靜下來之後,便将皂隸召集到一起,詳細詢問他們的經曆與所見所聞。果真,讓他發現了問題,原來就在衛司衙門派人張貼布告的頭一天,有左千戶所的騎兵曾在這一帶有過頻繁的活動,甚至還與右千戶所的軍戶們發生過肢體沖突。
看來問題應當便出在此處,定是那顧通先一步做了手腳,他也十分納悶,究竟是什麽手腳能夠讓軍戶們對衛司衙門懷着如此深的敵意?這在以往都不曾有過的。
到了晌午,皂隸将與錢泰相熟的老軍戶帶進衛城,詳細詢問之下,他這才恍然。原來顧通派了人去下最後通牒,告知各軍戶們,總兵府準備利用衛司衙門收回他們的土地,現在顧通念在本鄉本土的份上,隻要他們肯将軍戶籍策并入左千戶所,他便肯強替衆人出頭。但是,軍戶們作爲回報,需要貢獻出一部分土地。
各千戶所的軍戶們往日被左千戶所欺負的慘了,早就對顧通恨之入骨,豈能相信他的空口白牙,甚至還和他的人起了沖突。但是,經過這一番曲折之後,軍戶們連總兵府和衛司衙門也不相信了,都懷着深深的戒懼之心。
總而言之一句話,隻要不動他們土地,其他事情一切好說。
聽完老軍戶颠三倒四的講訴,原本已經消氣的錢泰火氣又拱了上來,氣顧通卑鄙,也氣自己無能爲力。依靠理清軍戶的機會削弱甚至剪除顧通這條策略可能行不通了,他本打算隻要鎮虜衛五個千戶所,其他四個千戶所雖然殘缺不全,但隻要大家擰成一股勁都支持衛司衙門,顧通獨木難支迫于壓力肯定會做出讓步,到時候隻要口子一開,便會有大把的機會和漏洞等着他去抓。
如今倒好,顧通事事先機一步,将所有的路都堵死了。錢泰呆坐在衛司衙門裏一籌莫展,無奈之下,隻有去尋三衛總兵李信,誰知尋了一圈,又是沒見到他的人影。
錢泰心道,這總兵大人真還是個閑不住的主,一連問了幾個皂隸才得着準信,李信竟然去了衛城中鐵工所。這鐵工所與民間的鐵匠鋪不同,乃是地地道道的官督官辦。隻是鎮虜衛日漸凋敝,昔日擁有幾十個鐵工的鐵工所如今隻剩下了一個年逾花甲的老鐵工,領着兩個小徒弟不肯逃往而去。
李總兵想問題做事情總是透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錢泰想破了頭也弄不清他的想法,總不是親自去視察督造兵器吧?現在的鎮虜衛還有幾個人?造了兵器也得有人能使才是啊!
帶着種種疑惑和不解,錢泰一路心懷着焦慮往鐵工所疾奔而去。離着老遠,便見到鐵工所的鐵爐煙筒裏呼呼冒着已經許久不見的黑煙,叮叮當當的打鐵之聲在街口就聽的清清楚楚。
鐵工所的院門前有筆挺軍卒站崗,一身紅色大明官軍布衣罩甲,明顯有别于鎮虜衛衛所軍破敗的衣甲。
錢泰沖站崗的軍卒笑笑,擡腿便要進去,誰知幾個軍卒雁翎刀連刀帶鞘一揮,橫在路當中,直接便将他攔了下來。錢泰被吓了一跳,以往在衛司衙門裏見李總兵的時候也沒這般規矩,怎麽出了衙門又如此啰嗦了。
錢泰本想闆起臉斥責一番,但是看到領頭軍卒一臉的肅殺酷冷,話還沒出口便被咽了回去。
“不知總兵大人可在鐵工所中?錢泰有急事求見!”
其中一人讓錢泰稍等,進去片刻便出來示意他可以進去了。錢泰一邊進門,心裏卻暗暗唏噓,不愧是從京城來的将軍,這份威風與謹慎,顧通與之相比簡直上不得台面。隻是不知,這總兵大人的本事能否及得上這擺譜的一二?
李信正聚精會神的看老鐵工叮叮當當的打造鐵器,一柄還帶着暗紅色槍頭在鐵錘精巧準确的敲打之下已經逐漸成型,一擡頭正看見錢泰進院,便笑道:“錢知事快來看看,攢鎮虜衛鐵工所打造的槍頭如何!”
錢泰來到鐵台前,瞄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尋常的鐵槍頭四尺也便到頭了,這一支少說也要超過五尺,瞅着槍頭底座内沿應有兩三寸的樣子。
“難道總兵大人像練長槍步兵?”
李信贊道:“錢知事好眼力,一眼便看出來是步兵長槍的槍頭。”
明代步兵長槍與騎兵長槍在粗細上是有着很大差别的,最明顯一點便是這槍身粗細,普通騎兵長槍爲了方便握持一般都不會超過一寸,而步兵長槍爲了堅韌度與破壞力槍身粗細不低于兩寸。
手腕粗細的槍身李信初見之時也着實吃了一驚,但相對的長槍步兵戰鬥力也大大提升。足夠的粗細,不但使得長槍不會被輕易的折斷或者削斷,而且足夠沉的重量還可以使長槍當做棍棒揮砸。
老鐵工重重敲了最後兩下,放下鐵錘,用鐵鉗夾了槍頭刺啦一聲沒入一旁的水桶中,片刻之後又提了出來,放在鐵台上。
“将軍您看如何?這手藝放了年餘,今日總算是過了把瘾!”
李信擡手将槍頭拾起,仔細摩挲着,老鐵工在一旁補充道:“等開了刃便可使用!”李信忽而問道:“老人家,槍頭好說,隻不知這槍杆用何種木材制作?”
老鐵工不假思索的答道:“别的地方俺不清楚,隻這大同府都用柞木來制作槍杆。”
錢泰也在一旁搭腔道:“咱大同府漫山遍野多的是柞木,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一直搭腔隻想尋個機會,将顧通作梗,理清軍戶難以爲繼的事說與李信聽。隻是李信的興緻似乎都集中在長槍身上,當着老鐵工他又不好冒冒然開口,隻好強自忍着聽兩人交流。
“知事大人說的正是,咱大同府到處都是柞木,加工起來也方便之極。”說着他進了工房的裏間屋,片刻功夫便提了一柄三丈左右的黑漆棍子出來。看外表兩寸來粗,黑漆的表面上泛着一圈圈紋路。
老鐵工将棍子遞到李信手上,分量沒有想象中的沉,卻也不清,單手提着有些吃力。
“這叫積竹木柲!”
李信還是頭一次見着這東西,不禁好奇的上下左右的打量着這種叫積竹木柲的棍子。老鐵工從李信手中又拿回“積竹木柲”,将鐵台上半成品的槍頭拾了起來,将槍頭底座使勁套入棍子一端。一柄鐵槍赫然便成了!
“将軍不要小瞧了積竹木柲,這種槍杆柞木爲心外包竹皮,以絲麻裹纏,然後黑漆黑漆之,刀砍不斷,可是上好的強身啊!”
李信若有所思,木質槍杆的确容易被利刃所削斷,這種組合簡直就是明朝的複合槍杆啊,所用材料又都是普通常見之物,成本當不會提升太多。可是,一個問題随即又跳了出來,京營可算是大明朝的精銳軍隊,似乎也沒見過這種槍身。
“既然如此多的好處,爲何大明官軍,用的卻不多?”
老鐵工重重歎了口氣。
“不是朝廷不用,是用不起了!自打崇祯朝開始就連年打仗,打完了流賊,打鞑子,沒完沒了的打,兵器造了一茬又一茬也跟不上打敗仗的速度。朝廷沒錢,能造的起普通槍杆就已經不錯了,誰還會做這等費力之事。像咱鎮虜衛,鐵工所不也停了年餘?唉!”
李信頻頻點頭,朝廷上的因素大緻應是如此,沒想到一個鐵工所的老鐵工竟也能有如此見識。于是鄭重道:“老人家,我要造五百杆這種積竹木柲槍身的鐵槍,不知要多長時間?”
老鐵工伸出滿是污垢的右手捋着花白的胡須,沉思半晌,才道:
“總要兩月有餘!”
兩個月的時間實在不快,達不到李信的要求,他是有所顧慮的。鎮虜衛外圍白羊口的幾個堡寨都已經荒廢,現在的鎮虜衛等于直面塞北鞑子的兵鋒,一旦他們入關劫掠,就憑這一盤散沙能守得住衛城?
錢泰終于等的不耐煩,也顧不得老鐵工在場了,直接将李信拉到一旁,一五一十的将顧通如何作梗一事講了出來。
顧通不好對付李信也早就料到了,隻是沒想到也有些招數,看來之前低估他了,錢泰一人未必是他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