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聽着顧通的說辭,遙望鎮虜衛衛城,目光所及之處均是一片破敗衰微,若不是看見有人圍攻,還直以爲那殘垣斷壁是廢墟呢。來時他便聽說鎮虜衛曾數次被鞑子攻陷過,卻也料不到名字如此霸氣的鎮虜衛竟然破敗到了如此程度。
李信打量着顧通,利落的黑色棉袍,有着明顯刀疤的左臉,一雙眸子堅定而放光,這些身體特征都說明此人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眼前的情勢是否果如他所說,還不好現在就下論斷。既然涉世雙方都是衛司衙門的人,說不得便要将他們都叫到面前,當面鑼對面鼓的敲打敲打,看看究竟誰是誰非。
破敗的鎮虜衛,打成一團的自家官吏,都将李信一路高漲起來的好心情一掃而空,他意識到,這将是他抵達鎮虜衛後的第一個棘手問題。
李信在那顧通的話裏主意到一個咬的很重的字眼,那便是“械鬥”。按照他的叙述,城内的衛司衙門知事錢泰私分公款引發民憤,這才招緻軍戶們自發的圍攻衛城,準備進城讨說法。
這事擱在李信前世,那就是政府與民争利,引緻群體事件。而在處理群體事件中一個最大的難題便是法不責衆,這就很容易讓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民意而做一些掩飾自己真實目的的不法勾當。那顧通還在扼要的介紹着衛城内的具體情況,李信聽的有些心不在焉,在心裏捉摸着這件事背後是否有貓膩!
曾敢則一反常态,抱着肩膀,在一旁冷眼旁觀,擺明了是在看熱鬧。
顧通的描述裏,錢泰與之顯然存着誤會,私吞公款一事固然有待商榷,但他轄下的軍戶們也不該沖擊衛城。并一再向李信表示,該他承擔的罪責,肯定不會逃避。雖然,表面上聽着有爲那錢泰開脫之意,但落在衆人耳中,味道卻是怪異的很。
李信将顧通的話打斷。
“既然其中有誤會,不如将那錢知事叫來一起說道解釋一番!”
李信自有他的想法,自己初來乍到,決不能偏聽偏信,更不能輕易的便下了決斷,萬一被人當槍使那可就丢人了!總之,此事不可不管,也不可操之過急,總要調查清楚再做決定!
在顧通、史大陀、陸九等人的陪同下,李信來到衛城之下。顧通暗暗捅了身邊的史大陀一下,史大陀立即便明白了,清清嗓子沖城上喊話。
“錢知事在城上嗎?”
史大陀見城上沒有回音便又喊了一聲。
“錢知事在城上嗎?三衛總兵在此,還不快快出城相迎請罪?”
一個略顯亢奮又帶着憤怒的聲音将史大陀的喊話打斷。
“總兵大人莅臨,錢某這就出城相迎,隻是何來請罪一說?”
聽城上有了回音,史大陀喊的更來勁了,聲調也更高了。
“何來請罪?你私分官銀,聚衆挾奪衛城,哪一條不是罪?”
錢泰怒極,顧通與史大陀真無恥,竟然惡人先告狀,讓總兵大人先入爲主,他心裏一陣焦慮,顯然這一輪交鋒自己落了下風。邊鎮衛城與關内府縣不同,指揮使司衙門軍民一體,不另設縣令等地方官,三衛總兵雖是總兵官,但卻能在某種程度上左右這三衛的軍政。
所以,他對這三衛總兵翹首以盼,等的便是李信能來爲自己主持公道。錢泰雖有私心,但自問留守衛司衙門以來,兢兢業業,盡忠職守,任誰來了都不可能挑出毛病。隻是萬沒想到,那顧通竟然捷足先登,搭上了三衛總兵,抹黑污蔑自己,當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急怒之下,錢泰竟忘了與李信先于城上見禮,而是惶急萬分,跌跌撞撞的下了城頭。知事大人這一番做派看在陳四等人眼裏,衆人心頭都湧起一抹不祥的陰雲。
“開城!”
錢泰令右千戶所的軍戶們開城。軍戶們猶豫着問:“大人可想好了?萬一……”
“開城!我就不信,朗朗乾坤,煌煌大明,能讓他一個顧通隻手遮天了?開城!”
軍戶們又牛頭去看總旗陳四,他們都聽這位陳四哥的,陳四哥的話就是他們的主心骨。陳四此刻也糾結萬分,一咬牙狠狠點頭。衆軍戶們這才将頂門的木杆子移走,搖起辘轳,鐵閘随着陣陣金屬摩擦聲緩緩擡起。然後,軍戶們将門栓拿掉,破敗的城門呼啦一聲竟直直的向外倒下。
原來在猛烈的撞擊下,大門的折頁不堪重負已經全部斷裂。
李信站在臨時充作衛司衙門的土院裏,心中感慨萬千,在京師時隻聽聞西北邊鎮窮困,卻想不到窮困若斯。怪不得,朱由檢任命自己爲大同三衛總兵的時候,那些一貫壓制自己的閣臣們都默不作聲呢。原來,他們早就知道鎮虜衛是個什麽情況,料定自己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折騰不出什麽動靜來。
而且,鎮虜衛又緊鄰邊牆,滿清和蒙古鞑子又常常擾邊,沒準他們還打着借鞑子之手除掉自己的主意呢!
李信進了所謂的衛司衙門正廳,屋裏空間不大,能容下十幾個人,正中是一張八仙桌,幾把凳子随意散放着,連把椅子都沒有。錢泰趕緊上前,也顧不得官儀,用袖子将圓凳上的灰塵拂掉,恭敬的請總兵落座!李信也不客氣,一屁股便坐了下去。接着又将曾敢讓了座。
錢泰雖然不知道這曾敢的身份,但見他一身六品青袍官衣,鹭鸶的補子,與武官的彪圖補子大不相同,竟是位文官,更是不敢輕慢了。
一番見禮完畢,錢泰這才叫起冤枉來,又将自己的遭遇前前後後向李信叙述了一遍。将顧通是如何謀奪右千戶所軍戶土地的勾當一一揭發,同時又曝出他限令其交出一千零八十八兩庫銀最後通牒的手書。這還不算,又将總旗陳四等苦主一一喚了進來,陳述冤情。
顧通怒斥錢泰造謠,造假污蔑于他,史大陀在一旁爲顧通搖旗呐喊助威!陳四等人也不甘示弱,紛紛上場參與罵陣,将史大陀罵了個狗血淋頭,甚至連他趴寡婦家窗戶這等腌臜事都抖了出來。史大陀寡不敵衆,被顧通一把揪了回去,低聲罵道:“還嫌丢人不夠嗎?”
一直沒說話冷眼旁觀的曾敢突然說話了。
“顧通,你巧取豪奪軍戶土地,又當作何解釋?”
“這……”
顧通的心思一直放在李信身上,并沒将這個沉默寡言的文官放在應付之列,誰知他不發言則已,一發言便直中要害。一時間竟然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在土地這件事上,不論他如何巧舌如簧,都掩蓋不了鐵一樣的事實,即便今日可以遮掩過去,來日一經調查一樣會穿幫!
顧通尴尬愕然的表情落在曾敢眼裏,他心中一切自然明了,這個顧通一定有鬼,其謀奪軍戶土地的事八成存在。于是轉頭與李信商量道:“李将軍,相信此事孰是孰非你已經有了論斷,這顧通嫌疑甚大……”
李信默然不表态,曾敢冷哼一下,不再做聲。
一旁的陸九自進城後才發現,這個錢知事并不如之前印象中的跋扈,甚至可說與跋扈二字連邊都刮不上。一路所見,竟是寒酸窘迫,而且連那些守城軍戶似乎也隻聽命于那個叫陳四的總旗。所有的事都是錢泰與陳四交涉後,由陳四下令。再看這衛司衙門的窮酸樣,哪裏有半分官衙氣勢,加上陳四等人的訴苦,之前顧通留給陸九的印象竟來了一個逆轉。
經過一陣沉默之後的李信終于開口說話。
“顧千戶,錢知事,你二人各執一詞,各說有理,本将軍初來乍到對很多事情的了解都不盡不實,還需詳盡調查之後再給你們一個合情合理的結果!”
此言一出,陳四等人便如炸鍋一般,紛紛嚷着冤枉,讓李信爲他們即刻主持公道。很顯然,他們是怕李信與顧通勾搭連環蛇鼠一窩。
顧通的心緒則峰回路轉,那文官明顯是傾向去錢泰與那幫子軍戶的,他心裏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看情形李信與那文官同路而來,想必關系不壞,那文官的表态當能在某種程度上代替李信。誰知,李信一張口竟将此事壓下了,甚至對他還有利呢,隻是這種突然而來的好處,讓他生起了不真實的感覺。
果真,李信接下來的的話又将他剛剛好轉的心情打入谷底。
“茲事體大,自然需要真憑實據,調查之後,一旦證據确實,定然會爲你們主持公道!”
說着李信從腰間皮袋中摸出一方拳頭大的印台,咣當一聲砸在桌子上。
“本将軍以三衛總兵大印擔保,如果不還你們公道,這個官不當也罷!”
李信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陳四等人還能說甚?他們鬧來鬧去,原本也是希望有人能給他們主持公道,如今這三衛總兵已經應下了,自當靜候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