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洪承疇與孫傳庭火速進京勤王的旨意發出去後,朱由檢無力的倚坐在龍椅上,流賊一刻不能剪除,他便一刻如坐針氈。此時調這二人北上,卻不知将來是福是禍。
其實朱由檢在内心中是極爲贊同楊嗣昌“攘外必先安内”之策的,一直以來也是如此執行的,自登基始,陝西大亂,繼而席卷中原,他一直爲剿賊殚精竭慮,巡撫以下官員殺的自己都數不清了,戰死的總兵、參将也不計其數。終是在即将撲滅這股禍亂全國的大亂之時,鞑子便來搗亂,是以這流賊竟越剿越多。
崇祯八年,流賊張部陷鳳陽,燒了太祖祖墳,毀了祖廟,這是大明朝立國二百餘年從不曾有過之醜事,之敗仗。流賊氣焰也是一年比一年嚣張。與此同時,遼東的局勢也在逐漸惡化,鞑子數次入寇如入無人之地,偌大的大明江山竟然無人能阻。
流賊與鞑子一南一北就像兩根絞索,死死的卡住了朱由檢的脖子,讓他一刻不得痛快的喘上口氣。而今,流賊招撫的招撫,敗退的敗退,眼看着天下反賊就要被清理幹淨,鞑子卻又規模空前的破關而入。要功虧一篑了?朱由檢不願意繼續想下去。
小太監蹑手蹑腳的進了殿中,白日裏那慌慌張張急吼吼報訊的太監被皇帝當場打殺,吓得宮中自是人人不敢再冒失行事。朱由檢注意到了小太監欲言又止,耷拉着眼皮有氣無力的問道:
“何事?”
小太監許是剛在皇帝身邊不久,緊張的滿臉汗珠子噼裏啪啦向下淌,也不敢擡袖子去擦一下。
“啓禀萬歲,外邊遞進來的軍報!”
通過小太監那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朱由檢也能猜到,定然不會有好消息,擡了擡手,示意他繼續說。
“大同鎮總兵王樸派,派人送來的,說,說是,前日親見孫閣老與劉閣老在安州被鞑子……被鞑子……八,八成是已經,殉國了!”
朱由檢猜到了不是好消息,卻沒料到竟是如此晴天霹靂,他霍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劈手将小太監手中的軍報搶了過來,從上到下大緻掃了一遍,一顆心便如跌落入萬丈深淵。
王樸帶着他的旨意南下後,終是沒來得及進城傳谕。鞑子重兵圍城,他不得而入,隻得在外徘徊。不想旬日後鞑子杜度部突然北上與多爾衮合兵,全力之下高陽城破。
亂軍之中,無數百姓與明軍突圍,終是一路南下一路北上,北上這一路皆是騎兵,鞑子死咬住不放,有偵騎曾親眼所見,北上這一路中夾着兩名老者,分明便是孫劉二位閣老,隻可惜鞑兵勢衆,王樸那千把人壓根不敢與之抗衡,眼睜睜看着北上的那股騎兵被圍困在安州,而後被蠶食消滅。
軍報中所言,兩位閣老必然戰死,而不會成爲鞑子俘虜。朱由檢如何不明白,這是在暗示,兩位朝廷重臣有被鞑子生俘的可能。如若果真如此,對大明朝的打擊可就大了,一個是當朝内閣首輔,一個是以閣臣之資總督天下勤王兵馬的大學士,兩人一同被俘,那将是何等的恥辱與慘敗!
朱由檢就不明白了,前次連番斬殺鞑子大将,甚至連愛新覺羅氏的嶽托都被割去了首級,如何便敗的這般突然?他一時間也沒有了主意,隻好令小太監去将被他剛剛攆走的楊嗣昌又請回來。
這楊嗣昌雖不是領兵之才,但卻是個天才的戰略家。朱由檢如是給楊嗣昌定位,“四正六隅,十面張網”的戰略初步證明是行之有效的,天下本可大定,奈何鞑子又來趁火打劫,總是棋差一招的感覺。
傳旨的小太監幾乎是攆着楊嗣昌的腳步,跟到了楊府。楊嗣昌連口熱茶都沒喝上,屁股都沒挨到椅子上,便又跟着小太監急匆匆趕赴皇宮。
路上楊嗣昌打聽之下,在小太監口中得知了王樸的軍報内容,竟也如朱由檢一般不知該如何是好。首先,高陽雖陷,在軍事上卻不是慘敗,想那高陽彈丸小城,能将鞑子主力拖住數月之久,這本身就是一大勝利。但從戰略上看,随高陽的陷落,連害兩名内閣重臣,甚至還有被鞑子生俘的可能,這影響力可就大了。又開了國朝未有之先河!話說,崇祯朝以來開三百年未有之先河的事已經不少了,卻不知皇帝能否再承受得住。
天色漸晚,城外的炮聲總算是停了,估計鞑子今日的攻勢算到此爲止,但總是如此被圍着,也不是個事,等洪承疇與孫傳庭的陝軍沒有個月餘時間是幹不來的,難道就煩人不管嗎?
楊嗣昌爲了趕時間沒有乘轎,而是改爲騎馬。即便在颠簸的馬上,他也還在心裏盤算着,究竟哪裏還有兵可調。京畿附近也就剩下薊鎮與宣府還有兵可調,但鞑子入寇也正是由這兩路突入,早在戰争的前期,這兩鎮的兵馬就已經被鞑子打的七零八落,自保尚且不足,哪裏還有多餘的兵力援救京師?
再往南數,原本高起潛率領的關甯軍戰力爲全國軍隊之冠,豈料又被高起潛那閹人敗了個幹幹淨淨,盧象升與山西總兵虎大威部此時不知在何處,但既然杜度大軍能夠北上,此二人恐怕也兇多吉少。
還真有一隻軍隊讓楊嗣昌眼前一亮,那就是山東的劉澤清部啊,直隸戰事劉澤清一直觀望不前,實力保存完好,調他來正合适,不過這厮能否聽調還要研究一番。
想來想去,偌大的大明天下,可調之兵竟然也隻剩下了陝西的洪孫之兵,不禁長長的一聲歎息。他心裏隐隐已經存了一絲預感,内憂外患,焦頭爛額,一個王朝即将敗亡也不過如此吧?
存了這想法的又何止楊嗣昌一人,就連朱由檢心底裏也不止一次的想過這個問題,看着匍跪于地的楊嗣昌他内心雖然倍感無力,卻是多了一分希望的火焰。
“楊卿快快請起。”
朱由檢對楊嗣昌虛扶一把,又令小太監拿來凳子,鋪上軟墊,賜他坐下。
“楊卿想必已經獲悉軍報,可有應對之策?”
所謂應對之策,還是午間讨論的問題,最主要的便是如何退了城外之兵,如今又多了一柄如抵在胸口,随時可能刺入的匕首。他曾在心裏不無絕情的想過,兩個老家夥不如便在城破之時殉國,又何必突圍,多此一舉呢?到頭來讓朝廷擔這個恥辱。
楊嗣昌哪裏有什麽好辦法,隻好将路上想過的說了一遍。一是,調陝軍進京勤王,這一點之前皇帝已經首肯。二是,調山東劉澤清部進京。比起洪孫二人,劉澤清距離京師更近,沿運河急進,旬日功夫便可抵達……
看着不厭其煩坐在那裏解釋的楊嗣昌,朱由檢原本帶着幾分熾熱的目光逐漸冷了下去,這就是可以應對眼前危機的法子嗎?調洪孫之兵且不提了,那劉澤清若能來京師,一早便來了,何必等今日再調?朱由檢雖然耳目并不靈光,但也不是傻子,劉澤清推诿不前,他更是心知肚明,但礙于自己剛剛晉封他左都督才不久,所以不便于前後反複降罪于他。
“除了此二人,還有其他法子嗎?”
楊嗣昌默然不語,朱由檢又問:“孫、劉二位閣臣又當如何定下後事安排?”
“依臣之見,應先遣人去勘察,生要見人,死則要見屍,其後各按朝廷典章撫恤處置!”
楊嗣昌在回答上耍了滑頭,他也明白朱由檢要的不是這種回答,重臣被俘要麽死要麽投降。如果死了一切倒還好辦,按照典章制度一一撫恤便是,就怕人沒死,這可就麻煩了。
一種可能是,人沒死也沒投降,被人活活捉了去,朝廷體面何存?臣子固然是貪生怕死,然朝廷斥責其偷生又于心何忍?另一種可能則是最壞的結果,經不住威逼利誘而投降了鞑子,這又開了國朝未有之先河,閣臣投敵,尤其還是内閣首輔,影響之惡劣,打擊之深遠,難以估量。
但以楊嗣昌私下揣度,孫承宗與劉宇亮二人,恐怕後者經不住威逼利誘而投降的可能性更大,但這種事又有身看得準了?總之這是一個大麻煩,尤其是孫承宗,皇帝剛剛特旨加官進銜,結果就弄了如此一出,讓皇帝臉面何存?
楊嗣昌在關鍵時刻畏縮了,不敢大膽的決斷,和他打起了埋伏,這讓朱由檢一陣失望,天下形勢愈發惡劣,他縱然不是亡國之君,奈何這天下卻是敗亡之兆,有時他真想站在那紫禁城承天門上高聲大呼,“朕的管樂之臣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