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程銘九果然被臨時委以南京鎮守的差事,李信僅僅帶着一千人的衛隊離開南京城,沿着大運河,北上入京。
随船隊一齊出發的的還有孫鉁的靈柩,時人都講究落葉歸根,這位孫部堂客死他鄉,身後自然總不能将靈柩繼續停在南京。李信念着昔日的情分,自然不能對這位孫二公子置之不理,于是出人出錢操辦了他的一切身後事宜。
除了孫鉁的靈柩以外,與之一同北上的還有浙直總督張方嚴。張方嚴這個空頭總督做了四年多,可說是沒有尺寸之功,這次李進福到江南來傳旨,其中便也有他的一道聖旨。
不過,這次北上對張方嚴來說,則是一次難言其苦的曆程。天子在聖旨中申斥他屍位素餐,甚失朕望,雖然隻有寥寥數語,卻無疑是在他的心頭捅刀子,桶的他鮮血淋漓。
李信原本并不想張方嚴同船而行,但偏偏事有湊巧,船剛過了揚州,張方嚴所乘坐的大船不知是否磕碰了運河底部的異物,導緻船底破裂漏水嚴重無法繼續乘坐。
奈何乘坐比較舒服的官船隻有兩艘,李信隻好讓張方嚴到他的船上來。畢竟張方嚴已經年過古稀,讓他去和那些大頭兵同乘運兵船,隻怕還沒到北京,就得将那一把老骨頭都折騰散架了。
事實果然證明,讓張方嚴與之同乘一船的決定是極不明智的。張方嚴數年以來一直對李信耿耿于懷,今日與李信同在方寸之地的船上,他又如何能放過責問李信的機會。
“鎮虜侯,老夫問你,難道你真就肆無忌憚到如此地步嗎?以爲天子不敢懲治與你?”
李信立于船頭,張方嚴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李信避無可避,隻能回過身來尴尬一笑。
“閣老言語還是這麽犀利,李信敢問閣老,若是你我二人易地而處,閣老當如何自處?”
張方嚴冷笑道:“莫要詭辯,老夫對大明一片忠心可表天地!”
李信不想再與之争辯,在南京時,他就每每避開這老頭子,怕的就是他如此劈頭蓋臉的一頓責問。倒不是李信心虛,隻是這種争論又有什麽意義呢?目下的一切都是以手中刀槍說話,就算張方嚴能說破天去,又能奈何三衛軍一分一毫呢?
而張方嚴這幾年壓抑的似乎脾氣秉性也與以前大不相同,以前的張方嚴至少還有幾分四平八穩的閣臣架勢,現在隻要見到李信就像鬥雞一般拉足了架勢要拼命一般。
所以,在南京城之時,李信都會盡量避免與張方嚴會面。而現在,兩人同在方寸之地的船上,李信避無可避,便隻能硬着頭皮聽這老頭子的說教。
……
張方嚴一連說了将近一個時辰,李信都隻靜靜的負手而立,一言不發。
“李信啊李信,你不要以爲一句話不說,老夫就拿你毫無辦法。”
李信呵呵苦笑:“閣老倒說說,要奈李信若何?”
“到了京師以後,老夫定然會竭盡所能将你的所有不臣之心一一公布于天子與百官面前。到了那時,你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你難道不怕嗎?”
李信不置可否,張方嚴卻步步緊逼。
“所以老夫勸你,現在船隊還在淮河以南,調頭還來得及!否則一旦到了山東地界,生死可就由不得你了!”
“如此不正遂了閣老所願嗎?如果李信現在就下令船隊返回南京,閣老盼了這麽多年,豈非要大失所望了?”
張方嚴哈哈大笑:“李信啊李信,真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到了現在你已經是鐵鎖橫江進退兩難。進,到了京師可還有你命在?退,回到南京,不正将你那虛僞的内心暴露于天下人的眼前嗎?到了那時,還不是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李信徹底無語,他與張方嚴有将近兩年沒見過面,卻想不到時至今日張方嚴的性格已經偏狹至此。一時間,李信也來了興緻,偏偏要與張方嚴打打嘴仗。
“敢問閣老,李信自領兵以來,可曾做過無的放矢之事?李信既然出了南京就沒打算回去。閣老如何就敢斷言,李信到了京師便是死路一條?”
張方嚴恨恨道:“老夫勸你莫要隻懲口舌之利,到了北京以後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可沒人會與你再懲口舌之利!”
大運河上突然起了一陣風,眼看着太陽就要落山,溫度急劇下降,李信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便失去了繼續和張方嚴打嘴仗的興趣,轉身往船艙而去。
“李信!你,你回來,老夫還沒說完!”
李信邊走邊搖頭苦笑,張方嚴這兩年算是憋瘋了,這還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張閣老了嗎?
張方嚴又怒喝了幾句,李信隻好停下腳步轉身淡淡說了一句:“閣老何不等到了京師,一切就立見分曉,到時任你口誅筆伐,還急在這一時半刻嗎?”
說罷,李信不在多言,加快腳步進入船艙,隻留下了張方嚴在船頭甲闆,愣怔怔半晌,不知想甚,說甚。
“閣老,閣老,天涼,風大,咱,咱還是回船艙裏說話吧!”
最後還是張方嚴的老仆實在看不下去,才怯生生的上前來勸說一番。若在平時,動辄便會引來一陣責罵,今日實在也是沒了辦法,旅途之中,萬一讓張方嚴受了風寒,古稀老人又如何能受得了這等颠簸之苦?
豈料,良久之後,張方嚴竟長長的歎了口氣,說話時已經語帶哽咽之聲。
“老夫,老夫還有何顔面會京師去見天子,倒不如,倒不如……”說到這裏,張方嚴連說話都倍覺艱難,“老夫倒不如一頭紮進這大運河裏,一死百了!”
老仆何曾見過張方嚴如此模樣,忍不住擡起右臂來以袖子拭淚。
“老爺莫要如此說,莫要如此說啊!”
張方嚴又是一陣歎氣,他到想一了百了,可是畏罪自盡這個罪名,又如何能承受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