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中了埋伏!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便聽得山呼海嘯的喊殺如大海中的浪頭一樣,洶湧而來。
“大人,有不明身份的賊軍擋住了咱們的歸路!”
“報!東南方有賊兵正向我軍沖殺而來。”
“不好了……”
遊騎斥候的驚呼此起彼伏,壞消息一個接着一個,範文程驚得肝膽俱裂。讓他在後方出謀劃策,可随時保持頭腦清醒,一眼就以犀利的目光看破時局。但身臨戰陣之中,各種負面情緒擁塞在心頭,已經不可能冷靜的思考問題。
“擊退賊兵,擊退賊兵,給我上……”
“大人不必驚慌,且看标下出馬,一舉踏平朝鮮國賊兵。”
說話的是漢軍旗的佐領範三狗,是來自山東的逃民,由于和明軍作戰勇猛,屢屢斬獲首級立功,才由一個填命的小兵被升至漢軍旗佐領。
這幾日閑來無事,範三狗甚至和範文程攀上了本家,而今見到麾下的本家态度嚣張勇猛,範文程心中的忐忑不由得淡了許多。
“全賴範佐領了,擊退了賊兵,本官一定在攝政王面前爲你請功!”
範三狗哈哈大笑兩聲,“大人且安坐稍後,待标下站下逆首首級……”
言畢,範三狗帶着數百騎兵,向東南開闊地沖去,這是一片平地,前方沿着河岸一直延伸到大海,正适合騎兵騎射作戰。
範文程眯起了眼睛,仔細看着前面漸次靠近的賊兵,不,應該是明軍,他在不斷的給自己做着暗示,不論明軍也好,朝鮮國的軍隊也罷,在大清國鐵騎的面前,都軟的像塊豆腐,踏平他們僅僅是遲早之間的事情。
想到這些,範文程心中的忐忑又淡了不少,隻期待的看着範三狗帶人向前沖擊。與此同時,漢軍旗的旗兵又分出一路,向鴨綠江方向做佯攻,那裏的山谷也出現了明軍,在範三狗擊潰正面之敵前,必須将他們封堵在山谷中。
突然間噼啪爆響,此起彼伏,在範文程聽來,這就像是過年時燃放的爆竹,待仔細觀察戰場時,入眼卻已經滿是白色的濃煙,濃煙随着東南風一路刮過來,很快便使範文程所部人馬籠罩在了充滿着濃烈硫磺味的硝煙之中。
這就是戰陣之時,處于下風頭的劣勢。但由于事起突然,範文程也沒有辦法。
一切都陷入了濃煙之中,十幾步以外就很難看清東西,所有人僅能憑借着聲音來判斷發生了什麽。戰馬的嘶鳴,士卒的暴喝,火槍大炮的噼啪轟隆不絕于耳。
混戰大約持續了半個時辰,範文程漸漸又不安了起來,他覺得明軍正在由四面八方向自己靠攏。
忽然有士兵哭喊着由濃烈的硝煙中沖了過來,然後撲到在範文程的腳下。
“大人,範佐領,範佐領他陣亡了!”
“什麽?”
範文程陡然一驚,渾身都忍不住抖了起來,臨戰之際,主将被斬,幾乎是必敗的前兆。
一個時辰以後,硝煙漸漸散去,範文程絕望的望着遠處四面合圍的明軍。他有點想不通,豆腐一樣的明軍怎麽就突然變強了,這種打仗放煙的法門,裏面又有什麽幺蛾子?
範文程對三衛軍的火器戰陣之法不甚了解,又從未親身接觸過,因此有太多的難以理解。今日戰場之上,有太多地方超出了他的見識。這讓以見識和謀略見長的他産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裏面的清軍聽着,你們被包圍了,俺們有政策,投降不殺,優待俘虜!”
很快,明軍方向傳來了勸降的聲音,範文程甚至能夠看到不遠處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火炮。火炮這東西他見過,但都是幾十人才能推動的大家夥,野戰時根本用不上,隻在攻打堅城時擡出來。像明軍中使用的這般小巧,卻是不常見。
但他也清楚,這麽多火炮一股腦的招呼過來,結局是什麽可想而知。負責佯攻後路的漢軍旗旗兵也狼狽的逃了回來,這讓他更是不知所措。
“再給你們一刻鍾的時間,若不投降,格殺勿論!”
對面的聲聲催促,讓範文程心亂不已。由于主将已死,所有人都将目光瞄準了範文程,等着他下令做最後一搏,和面前的明軍拼個魚死網破。
“舉旗投降!”
幾個字從範文程的牙縫中擠了出來,以至于他身邊的幾名漢軍旗軍校沒能反應過來。
“都聾了嗎?”
見身邊的人沒有動靜,範文程爆發了,“不想死的就趕緊聽命!”
漢軍旗中的軍将和士兵本就對滿清歸屬感不強,無非是誰兵強馬壯便吃誰的飯,替誰賣命。既然已經身陷重圍,才沒有會蠢的爲大清國賣命。衆人終于反應過來,紛紛表示願意投降繳械。
就這樣,範文程以大清國欽差的身份在一夕之間變成了朝鮮國的俘虜。因爲他很快發現,負責押解他的人幾乎清一色的都是朝鮮國本地士兵,而此前負責與之作戰的明軍早已經排着整齊的隊伍開赴東北方向,消失的無影無蹤。
由于皇太極征伐朝鮮時,殺戮過甚,朝鮮國無論官民都恨透了這些來自遼東大山中的野蠻人。
他們可分不清楚什麽滿人和漢人,隻要見到光溜溜的腦袋,後面拖着一根老鼠尾巴般的辮子,就恨不得生啖其肉。但礙于黜陟使的嚴令,隻能以拳腳招呼一陣。
一路上,範文程苦不堪言,又苦于言語不通,不知道這幫朝鮮國的蕃子要将他押解往何處。但心下也稍稍笃定,既然明軍不敢出面來拘押他,将他交給了朝鮮國,便足矣說明對方還是對大清國多有忌憚的。至少,性命應當暫時無虞!
經過半日行軍,範文程被押解到了平安道首府,在首府小城的城外,莊稼收割後,出現了大片的空地,朝鮮國本地鄉民被武裝了起來,就在這成片空出的農田上操練着,聲勢甚壯!
一路所見,和範文程耳聞中的朝鮮國多有不同,這還是那個凋敝野蠻猥瑣的國度嗎?
突然間,腿上又傳來一陣劇痛。“看什麽看,黜陟使大人等着你呢!”
正兒八經的漢話,突然自身後的押解軍将口中傳了出來,範文程在一瞬間竟倍感親切,随即又覺得荒唐至極,他這些年一直說滿語,幾乎都忘了漢話該如何講。
“你們會說漢話?”
朝鮮國的軍将鄙夷的看着範文程,就像看着一頭令人厭惡的生豬。
“上國語言,哪個不會?狗漢奸!”
其實,朝鮮國中并非人人都會說漢話,隻有出身較好,地位較高的人才能得到中國文化教育。這個負責押解的軍将出身自貴族階層,自然就會說漢話,而他部下那些農民獵戶出身的軍卒則隻會本地的土語。
一句“狗漢奸”深深刺激了範文程。生番野人有什麽資格來說他是漢奸?但身在矮檐下,又不得不忍下了這前所未有過的屈辱!
在陰暗濕冷的牢房中一連待了三日,才有人通知範文程,“黜陟使召見,趕快跟我走!”
這一刻範文程盼望了許久,趕忙連不疊的道謝,便急不可待的要離開牢房。這裏又髒又臭,他一刻都不願意多留。但傳話的獄吏卻将他攔住了,禁着鼻子道:“看你這一身污穢,換身幹淨衣服再去,别污了黜陟使大人的廳堂。”
範文程隻好脫下了身上的滿清旗裝,換上那獄吏帶進來的朝鮮國樣式的布袍。隻是,袍子有些小,他又生的身量高大,穿在身上後顯得滑稽不已。
在黜陟使府的簽押房内等了足足一個上午,才終于有雜役來通知他,“黜陟使大人召你去呢,快着點!”
一個上午的時間,範文程愕然發現,黜陟使府中上至屬官,下到普通的雜役,竟好似統統都是漢人,因爲他們說的漢話,竟然都帶着明朝各地濃濃的口音。
“你就是範文程?”
姚啓聖盯着範文程,目光中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對漢奸的鄙夷和厭惡。
據說此人是多爾衮身邊的心腹,爲多爾衮曾出力頗多,但看到眼前的邋遢之人,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實在難以和多爾衮的心腹聯系到一起。真想不通,以多爾衮的眼光,怎麽可能對這樣一個人言聽計從呢?
有那麽一瞬間,姚啓聖甚至在懷疑,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範文程。但是,很多滿清的俘虜都已經确認過,此人的的确确就是範文程。
“正是在下!”
姚啓聖也不與之廢話,從案頭拿起一份公文,推向範文程。
“簽了他,你就自由了!”
“什麽?”
範文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此前他都已經做好了被押解往明朝京師的心理準備。同時,他也得到了确認,面前的朝鮮國平安道黜陟使一嘴的江浙口音,果然是個漢人。
與此同時,範文程也萬萬想不到,對方竟然如此輕描淡寫便要放了他。
他狐疑的拿起了桌案上的公文,看了幾眼後,不由得面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