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言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江南煙雨風光旖旎,背誦文人推崇的卻是西湖百頃,十裏荷香,尾銜畫舫,鎮日笙簧。
卻不知位于兩淮鹽場的揚州,才是真真兒的銷金窟所在。
耽于美色之人皆聞得揚州瘦馬之名。所謂瘦馬,或是貧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或是詩書官宦之家被拐賣的兒女,養到七八歲時,被人牙子轉賣至瘦馬家。養瘦馬之人度其品貌資質,最一等的便教其“彈琴吹箫,吟詩作畫,打雙陸、摸骨牌,百般淫巧”這等專司讨好男人的絕技。這般調、教女孩子多是下了大工夫的,所以收獲也豐。像那最一等的瘦馬,一位便能賣上一千五百兩銀子,簡直是尋常人家幾輩子也賺不來的買賣,當真是叫人賺的盆滿缽滿。
上輩子霍青毓托生在沈橋身上時,對方正因不堪被養瘦馬的拐子淩、辱,一頭碰死在牆上。美人芳魂已逝,再次醒來的霍青毓卻比美人兒的性子更烈。
她原是公府嫡女出身,從小兒便是千嬌萬寵,養尊處優,早已養就一副刁蠻驕縱,恣意妄爲的性子,又秉持着将門風範,從不肯受人要挾。任由那拐子使了百般手段威逼虐待,牙關咬死了也不肯受那等調、教。反倒尋機便想着逃出去。被抓回來後又是一陣好打,關柴房不給飯吃不給水喝,往那私、密、處受刑更是常有的事兒。
霍青毓小小年紀倒也不懼,隻要打不死,仍舊想法子往外逃。反反複複小一載,最後反倒是拐子失了脾氣。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終究舍不得将這得了失心瘋一樣的美人胚子毀了撒氣,隻得捏着鼻子認倒黴,把人六百兩轉賣給揚州當地最負盛名的醉芳樓調、教。也算是沒白費了這些時日的辛苦。
彼時的霍青毓仍舊抱着自己是梁國公府嫡出幼女的僥幸,醉芳樓的嬷嬷見了也不與她理論。隻派人打聽了京中梁國公府的現狀,彼時附身在原身上的穿越女剛好在皇宮賜宴上寫出一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千古好詞,引得朝野上下文人墨客競相傳頌。
醉芳樓的嬷嬷便把這消息當面告訴,末了冷笑道:“我不管你是失心瘋也好,故意爲之也罷。你就算是想着攀高枝兒,也該有攀高枝兒的本錢。倘若隻守在柴房裏癡人說夢,那你一輩子都隻能是爛泥污濁之身!”
“……你想要知道的事兒我也幫你打聽了,你若還是不肯聽話,我也懶得與你多說。左不過是一副身子一條命,你進了我醉芳樓的大門兒,這輩子是别想出去了。是想調、教好了送去貴人府上風風光光當侍妾,還是養上幾年留在樓裏一點朱唇萬人嘗,都随你。醉芳樓是不會做虧本的買賣。”
醉芳樓老鸨的話說的斬釘截鐵,被關在柴房内的霍青毓卻是不吃不喝不閉眼的想了整整三天。
再次出來後,卻是終于肯聽話了。
由着嬷嬷調、教習學琴棋書畫,百般淫巧,爲的不過是有朝一日回到京中再與父母兄弟相認,當着所有人的面兒親自拆穿那妖孽的真面目。
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霍青毓不知怎麽竟想起了那些遙遠的往事。額頭上火燒火燎的疼,嗓子幹渴的好似刀子在刮,霍青毓難受的輕哼出聲,恍恍惚惚間竟聽到有人雀躍着叫着“醒了醒了”,緊接着一口口溫茶小心翼翼地渡了進來。
霍青毓好似幾百輩子沒喝過水一樣的接連灌了大半盞,方才悠悠轉醒。
入目的紅木房梁脂濃粉膩,入耳的絲竹聲聲靡靡之音,坐在床榻邊兒上的婦人濃妝豔抹,頭上還插着一隻足有二兩重的金钗。她握着霍青毓露在紗被外頭的手喋喋不休的說道:“可算是醒了,你說你這孩子,既入了這裏又有什麽想不開的。好生受着調、教,将來嫁到富貴窩裏頭,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羅綢緞,想要什麽稀奇東西沒有?豈不是比尋常官宦人家的女孩子還要享受。你何必這般作踐自己——”
“閉嘴!”被關在齊王府邸的小偏院兒裏守靜念佛,向來冷清慣了的霍青毓哪裏受得了人如此聒噪。忍不住疾言厲色的訓斥一句,噎的那婦人滿面紫漲。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變了半晌,摔了霍青毓的手臂站起來冷笑道:“我勸你也清醒着些兒,今兒這事兒是我瞞着,馮老三還不知道呢。真要是叫他知道了,你以爲你讨得了好果子吃?實話告訴你罷,你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我可見多了。真以爲能哄得住誰?你要是當真有烈性,真一頭碰死在屋裏我也高看你三分。如今這麽不死不活的模樣兒是裝給誰看?沒得叫人惡心。”
那婦人不管不顧的說了一通,甩着帕子扭着屁股走了。隻剩下霍青毓一個人躺在床上,眼光直勾勾的盯着床梁。
沈橋!
沒想到死過一回,她竟然又回到了原點!
霍青毓冷笑着閉上了眼睛,“我才是霍青毓,你又是誰?”
半晌,無人應答。
上輩子的霍青毓原本以爲是沈橋使了什麽妖法,将兩人的命格兒換了。可是等她好容易回到京中可與人當面對質後才發現,那占據了她身體的妖孽根本不是沈橋。
所以沈橋,興許是真的死了。
不過死了也好,反正留在這種地方的人,就算不死,也隻能是生不如死的活着。
霍青毓萬念俱灰的躺在床榻上,了無生意。
半夢半醒間,耳邊隻聽到叮的一聲,霍青毓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本書。
霍青毓下意識的一怔,還未來得及反應,緊閉的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個身穿綢衫右腿還有點瘸的中年男人腳步一點一點的走了進來。
霍青毓面前的那本書突然消失了。就見那身穿綢衫的男人堆着滿臉的淫、笑挨着床邊坐了下來。右手毛手毛腳的伸向霍青毓的臉蛋兒。還未觸碰上,那隻手已被霍青毓死死捏住了虎口。
男人臉色猛然一變,下意識的揚起另外一隻手就要扇過來,霍青毓冷笑道:“你猜,我能不能捏斷你這隻手的手骨?”
随着那本書出現後,失去了一輩子的,霍家人天賦異禀的天生神力好似在體内慢慢複蘇。霍青毓一面感受着體内慢慢蘇醒的力氣,一面充滿惡意的對那男人說道:“你已經瘸了一條腿,要是再沒了一隻手,不知道你花了半輩子才打下的這一畝三分地兒,還能不能坐得穩?”
那男人聽到霍青毓的話,越發的惱羞成怒,他冷笑一聲,脫口質問道:“你一個毛沒長齊的黃毛丫頭,居然也敢威脅我?實話跟你說了罷,倘若不是打量着你還有幾分姿色,我能廢了你的手腳把你扔到黑窯子裏去。到那時你才知道什麽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識相點兒的快點放開你的手,好生跟着嬷嬷學習怎麽伺候人,我還能多疼你兩分。”男人說着,另一隻手老毛病不改的又要伸向霍青毓的臉。
霍青毓手底下的力氣又加了三分,宛若虎鉗一樣的巨力疼的男人臉色大變。霍青毓這才重複道:“我是在威脅你。捏斷你的手腳,再用你的命威脅你招攬的那幾個漢子,你猜他們會不會投鼠忌器,任我施爲?或者趁此機會,直接殺掉你以求上位?”
男人聽到這一席話,原本還被怒火中燒的人仿佛兜頭被腳下一盆涼水,立刻清醒過來。能在兩淮這等地界兒養下這麽大家業的漢子,縱使品性堪憂,腦子到底不壞。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躺在床榻上,顯得嬌柔怯弱的女孩子,強行壓下滿心的怒火,滿臉堆笑道:“那不知姑娘……到底想做什麽?”
她想做什麽?
躺在床榻上的霍青毓歪了歪腦袋,她苦苦紮掙了一輩子,最終卻淪落到那樣的下場。即便再重活一世,她又能做什麽?
積攢一世的恨意如潮水般淹沒人心,霍青毓雙目赤紅的用力捏斷男人的手腕,在男人聲嘶力竭的哀嚎聲中,又慢慢得坐起身來,把另一隻手伸向了男人的脖頸,直到将男人活生生的掐死過去。
身穿月白中衣鬓發淩亂的女孩子就這麽拖着男人的脖頸一步步走出房門。
院兒内,不論是在督促姑娘們練習身段兒的教習嬷嬷還是守在旁邊的壯碩大漢,全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身量纖瘦走路還有些搖搖晃晃的弱質少女托死狗一樣的把男人拖了出來。
霍青毓的目光在院兒内衆人的臉上掃了一會兒,揚手把重達百斤的漢子扔到人群之中,冷眼瞧着衆人或被吓得花容失色或震驚騷動的模樣兒,壓着略有些嘶啞的聲音說道:“打從今兒起,這裏我說的算。誰要是不服,要麽殺了我,要麽馮老三就是你們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