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郡王府,申時。
“如何?”見大夫從房内出來,等在外面的落銀即刻上前問道。
卻見,那身着淺灰色繡竹長綢衫的大夫擡頭對她一笑。
“丫頭,幾年沒見了。”對方眼中含着清澈的笑。
“……”落銀愣了一瞬,後才驚訝地出聲,“方,方瞞?”
“怎麽,不認識我啦?”方瞞沖她挑眉一笑,而後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單手摩挲着下巴點頭道:“恩……兩年多沒見,長成标緻的大姑娘了。”
見他依舊沒個正經兒,落銀不由嗤笑道:“我問你正事呢,他如何了?”
“诶……這個可不好說。”方瞞搖頭晃腦,一臉爲難。
“怎麽不好說了?”落銀忙問道:“不就下個水嗎?他身子骨素來的好,應當沒什麽大礙才是——”
“你這話說的真是讓人不愛聽啊!”方瞞裝出一副義憤填膺的神色,指責道:“什麽叫不就……不就下個水嗎?王爺可是爲了你才下水的,你這丫頭,怎地一點良心都沒有?” 落銀被他的義憤給震得不由地縮了縮脖子,一時間也覺得自己很不應該,忙地改口,問道:“那你說,他如何了?”
“換做平時或許還沒什麽大事情,可近來王爺早出晚歸,十分勞累,日日還抽空去看你,身子疲着呢。”方瞞說着,便歎了口氣,“那方亭湖的水是出了名兒的冷,泡了那麽久,鐵打的人也受不住啊。”
落銀不太懂這些,畢竟那湖水到底多冷她總歸沒親自去試一試。習武之人的身體素質如何她也了解不多,故眼下便對方瞞三言兩語被忽悠了過去。
“這風寒,輕則三五日痊愈。重的話,說不準還會發燒體熱。甚至染上其他疑難病症也未可知。”方瞞越說越嚴重。
“這麽嚴重?”落銀不禁皺眉。
“哎……”方瞞隻歎着氣搖頭,雖然沒說什麽,但已經足夠叫人提心吊膽。
方瞞的醫術高超,這一點落銀是知道的,他甚至能解許多連月娘都束手無策的奇症,所以他的話,落銀确信無疑。
見落銀露出擔憂的神色,方瞞便适時地說道:“我先前已經吩咐丫鬟去熬藥了,差不多也該熬好了,你就先進去看看王爺吧。” “嗯。”落銀點頭。她也正有此意。
睿郡王府上上下下就榮寅這麽一個主子,近身伺候的,是一個模樣精乖的小厮,看着跟榮寅差不多同齡的年紀,長着一張顯嫩的圓臉。中等身材,名喚萬青。
見落銀進來,不需要她說話,萬青似乎就知曉了她的身份一樣,恭謹地一躬身之後,便退了出去。
落銀撩開簾子進了内間兒。
一走進去,就見榮寅半靠在牀頭。身上的衣服已經換掉,頭發也都已然擦幹,此刻正披在背後,乍一看,竟是十分的恣意風流。
見落銀進來,他便是一笑。發自内心的笑。
落銀卻是一撇嘴,而後皺眉道:“還笑的出來……”
“爲何不笑。”榮寅笑的眼睛都眯了起來,雖是無聲,卻好似蔓延到了心底。
“竟然貿然跳下去……虧你還掌管着那麽大一個軍營,幾年下來。本該是曆練了許多,怎地行事卻如此莽撞?”落銀開口責怪道。
“哪裏有,你可莫要冤枉我。”榮寅笑望着她,“不信你出去打聽打聽,我何時做過什麽莽撞的事情了?”…
“方才!”落銀張口就道。
“……”榮寅語塞了片刻,才道:“就算是莽撞,也隻是在對待同你有關的事情上莽撞罷了。”
罷了又補充道,“對了,這不該叫莽撞……這不是該叫做癡情嗎?”
落銀見他一眨眼又開始不要臉了起來,随手抓起榻上的軟枕,就朝着牀上的人砸了過去。
這個動作,可是把守在珠簾外的丫鬟們吓得夠嗆。王爺雖然不會無緣無故發火,但素日裏的脾氣,也絕對稱不上和善,除了明方華少爺之外,可沒人敢這麽跟他鬧。
可是,卻未見得王爺生氣,反而下一刻,聽到了一陣舒暢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
丫鬟們不由地面面相觑,交換的眼神裏,仿佛都在傳達着同樣的一個訊息:王爺這是怎麽了……
她們自打從來到睿郡王府,幾乎都沒有聽過王爺笑的這麽開心過。怎麽今個兒非但爲了位從沒見過的姑娘跳了湖,而且還性情大變了?
萬青也是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他自幼跟在榮寅身邊,二人雖是主仆,但也是一同長大的,莫說這些丫鬟了,就是他,也極少能有機會聽到王爺這麽笑啊……
“我看你根本一點兒事都沒有。”生病的人哪裏會笑成這個樣子!“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诶……我的頭好暈……”榮寅忽然就止住了笑,轉而換成了一副虛弱的口氣,就好像……方才的笑聲不是來自于他。
落銀嘴角一抽,冷着臉道:“你就裝吧。”
“我哪兒有裝,方才你沒聽方瞞說嗎?”榮寅皺着眉,好似很痛苦的模樣,“而且覺得渾身都沒有力氣。”
落銀偷偷打量着他,開始有些不确定了。
“真的很不舒服?”
“恩……”榮寅點了頭。
落銀正待開口,就聽外間傳來了一道細小恭謹的聲音,“王爺,藥已經熬好了。”
“端進來吧。”榮寅淡淡地道了一聲。
那丫鬟應了句“是”,便垂首走了進來。
身着翠青色裙裝,挽着雙丫髻的丫鬟走到牀邊,将藥碗小心地放到了一旁的小案上,自己則是跪在了拔步牀下的軟毯上,然而她剛端起藥碗拿起調羹,準備喂藥的時候,卻聽榮寅說道:“你先退下吧。”
什麽?
丫鬟不明所以,遂小聲地提醒道:“王爺……方大夫交待過,這藥需要趁熱喝下去,才會起效。”
“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榮寅口氣裏似帶了些不耐煩。
丫鬟心中有了數兒,知道不能讓王爺說第三遍,便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
“都去外面守着吧。”榮寅複又對簾外的一幹丫鬟們和萬青,吩咐道。
萬青對着丫鬟們使了個眼色之後,便帶着一群丫鬟們出去了。
“快喝藥。”落銀催促着他。
“我哪兒有力氣喝藥,我可是連手都擡不起來的人。”榮寅一臉的犯難。
“那你作何要讓丫鬟出去?”落銀眉頭越皺越緊。
“不是還有你嗎?”榮寅擡頭忽然看向她,一臉的揶揄。
“你……”
“以前在白頭山上我看不到的時候,你不就喂我吃過藥嗎?”榮寅拍了拍牀沿,道:“來吧。”
落銀見藥漸涼,心知不是同他耍性子的時候,隻得一臉不甘願地走了過去。
“該不燙了吧?”落銀将第一口藥送入他口中,詢問道。
榮寅搖着頭,道:“不燙不燙,剛剛好。”
“那就一口氣喝光吧。”落銀将調羹放到一邊,直接将藥碗遞到了他嘴邊。
“葉落銀你……唔……”榮寅半是被強迫着,将整碗藥吞咽了下去。
“……有你這麽給病人喂藥的嗎?你究竟知不知道什麽叫溫柔……”榮寅苦着臉抱怨道。
“哈哈哈……”落銀見他一臉苦色,不由地笑了出聲。
榮寅卻是一愣,而後擡頭盯着她看。
落銀回神過來,忙地将笑意收斂起來,換就一張冷臉,沒好氣地問道:“看什麽看?”
“笑什麽笑……!”
榮寅唇邊的笑卻越來越深刻,“你,解氣了?”
“……”落銀将臉轉去了一側,沒有吭聲兒,然而不自覺地,卻是抿唇一笑,爲了掩飾,她擡手理了理耳邊的頭發,擋去了榮寅的視線。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啊?”榮寅自顧自地說道。
落銀張口欲言,然而還沒來得及發聲,就聽榮寅那邊已經下了定論……“你剛才沒說話,就是默認了。現在說也來不及了——”
落銀一陣淩亂……
但心底,總歸還是沒有什麽大意見的,畢竟,她是真的不生氣了。
“這個還給你。”榮寅攤開掌心,遞放到她眼前。
紋路清晰的手掌心中,安安靜靜的躺着的,是他從湖底找回來的白玉簪。
落銀有些遲緩地伸出手接過。
簪身明顯還帶着他掌心裏的溫度,想來他一直都握在手心裏。
落銀眼前又閃過那渾身濕漉漉的少年,上半身浮在湖上方,舉着白玉簪,滿眼都是笑的大聲告訴她,丢掉的東西是可以找回來的。
她想,她這輩子都忘不掉這個畫面了。
他用最直接,或者說是最欠考慮的方法,來打消了她的疑慮和不确定。
“以後别這麽沖動了,橫豎不過是一個簪子而已。”落銀嘴上這麽說,心底的觸動,卻還是久久無法平息。
“這豈止是一個簪子。”榮寅勾唇微笑,“我把它當成你來看待的,當時我跳下去的時候就在想,如果我找的回這個簪子,便能找得回葉落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