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銀在心底納了一悶兒,聽這聲音頂多三十來歲,她本也沒留意,潛意識裏早将這皇帝認爲是四五十歲的人,因常見沉迷酒色,該是有着一副很萎靡粗啞的嗓音。
這聲音,卻是十分地有磁性,極悅耳。
落銀堪堪回神,“謝皇上。”
起身後,垂首在一旁立定,不敢亂看一眼,但卻能感覺得出,昭順帝在隔着屏風打量着她。
好大會兒,才聽那道聲音再次響起,道:“給葉師傅賜座。”
“是。”這才有宮女去搬了張半高不矮的繡墩過來,落銀道了句謝皇上,才中規中矩地坐了下去。
她此前也沒學過宮中的規矩,這一召見委實太過突然,隻能盡力回想着前世電視劇裏的印象……
還好一番動作姿态下來,雖算不上極其合格,但至少看起來不會令人覺得怪異。
就在這時,她聽得屏風後似有了些動靜,落銀擡起眼來小心地望去,燈光打在屏風上有一種透明的影射,可以看到後面的情形——是昭順帝被一名宮女伺候着從榻上起了身。 落銀見狀哪裏還敢再坐,屁/股還沒捂熱就又站了起來。
昭順帝從屏風後緩步而出,跟着出來的是四位年輕的宮女,姿色身段兒皆是不俗。
“坐吧,莫要太過拘束,朕就是想見一見,是何人研制出了這黃金茶。”昭順帝的聲音絲毫沒有威嚴可言,若非是那個‘朕’字,落銀似乎會不确定這說話的人是不是個皇帝。
“是。”她應下一聲,待昭順帝在上首的椅上坐定之後,她才又落座,然而心中的畏懼卻消減了大半,因爲這皇帝渾身上下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威壓,再又想到徐盛先前的話,便将心放回了肚子裏去。
“朕天天聽曲英海在耳邊念叨你的名字。可快要把朕的耳朵都摸出繭子了。今日一見,葉師傅果然令人眼前一亮啊——”昭順帝笑言道。
落銀無法徹底的理解他所謂的眼前一亮,究竟是個什麽意思,但明白必定是跟她的年紀脫不了幹系。不管怎樣,這表面聽着也算是贊美的話,便謙遜地道:“皇上謬贊了,民女不過是一尋常之人,略通些茶理罷了。” 昭順帝就笑了兩聲,笑聲是說不出的清朗,落銀有一刹那,真的産生了一種錯覺,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個皇帝。
她不由地心生了些好奇,緩緩地将視線擡高了一些。待看清眼前坐着的身形高大的男人,頓時呼吸一窒。
不爲别的,就爲這反差之大。
他宣見落銀一個外人,竟然連龍袍也沒有穿,僅就穿了件佛頭青素面兒刻絲直裰。黑順的墨發挽起在頭頂,用羊脂玉玉簪穿過。
五官更是有着三分說不出的超脫,眉眼間噙着笑,單看這副面容,是還沒有那聲音來的成熟,讓人直覺僅有二十五六的模樣。
落銀覺得這……簡直亂入!
這副模樣,哪裏又有驕奢好/色昏君一貫的做派?隻讓人覺得。是哪家的翩翩公子還差不多……
昭順帝如願以償地在落銀臉上看到了驚愕的表情,唇邊笑意更加深刻,笑了笑問道:“朕臉上長花兒了?”
“民女失禮,望皇上恕罪!”落銀忙地垂首下來,方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的行爲相當的不妥當。
昭順帝卻絲毫不介意,“朕方才都說了。今日不過是想見一見你,同你說說話兒,你萬不必如此拘束,你想看朕,就盡管看個夠兒好了。朕很大度的。”…
噗!
落銀險險忍住要噴血的沖動,這,這這話真的該是一個帝王跟她一個茶師該說的話嗎?
要看就看個夠兒?拜托有點節操好不好……!
若非他口氣正經非常,落銀險些要誤認爲,自己是被調/戲了……
她隻得奮力擠出了兩聲幹笑來,道:“皇上當真是出人意表的風趣……”
“你是第一個這樣說的。”昭順帝心情似乎很好,朝着宮女吩咐道:“備茶。”
宮女應下,領命而去。
餘下的幾名宮女,不用多去吩咐,就合力搬來了一張矮腿長形檀木桌,又擺來相應的小茶幾,茶幾上布着齊全的茶具,是一套染着紅梅的白玉茶具。
很快就将一切準備就緒,宮女跪坐在側正欲沏茶,卻聽昭順帝道:“且慢。”
宮女便止住動作,聆聽着昭順帝接下來的吩咐。
卻聽昭順帝含笑說道:“可否勞駕葉師傅來爲朕沏上一壺茶?”
勞駕……這倆字用的可真真叫人惶恐。
落銀自知這雖是詢問的話,但她是沒有拒絕的資格的,當即揖道:“這自是民女的榮幸。”
說罷,便自繡墩上起身,跪坐在了矮桌旁的軟毯上,接過了宮女遞來的熱水銀壺.
将銀壺高高握起,便往茶壺内注水,差不多兩分滿,就将銀壺擱下,轉而握住茶壺把兒,将壺蓋蓋上,用手輕輕搖晃壺身。
待覺察到壺壁散發出溫熱之後,便将茶壺内的水倒撒到茶碗上。
昭順帝望着那一片氤氲的熱氣,好奇地道:“這是何講究啊?”
“回皇上,這是燙壺,一來可以除去壺内和碗中的氣味,二來的話,溫熱的壺身有利于烘出茶香。”落銀恭聲答道,心知這道工序在這裏還未出現。
“不錯……”昭順帝贊賞地點了頭,對左右的宮女吩咐道:“你們都仔細着看,跟葉師傅好好學學。”
宮女們忙都笑着應下。
落銀看了眼茶荷中的茶葉,因爲不同的茶沖泡起來也有不同的講究,故要先看茶,可這一眼,便是愣住了。
她自己制的茶,怎會認不出來?
這不是前些日子剛進獻入宮的綠雪茶嗎?
昭順帝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徐徐地道:“朕已聽柳共喜說過,今年的蓮心茶出了些問題,做主将其改成北園綠雪的,是你。”
落銀忙垂首答道:“正是民女,民女擅作主張更改禦茶,還望皇上恕罪。”
昭順帝臉上的笑盡數斂去,口氣也開始變得莫測起來,令人猜不出喜怒,他看着落銀問道:“你既知此事可治罪于你,爲何還要自作主張将茶撤換?”
落銀頓了一頓,答道:“回皇上,一來是因爲蓮心茶被毀,在此種情況下,民女别無選擇;二來是因爲民女對北園綠雪有足夠的信心,三來則是……民女認爲皇上是深明大義之人,不會爲難民女。”
答完之後,落銀便不敢擡頭,不知道昭順帝的反應是怎樣,但她料想應該不會太壞,因爲這場賭,從一開始她就不認爲自己會輸。
有幾個呼吸間的靜默,雖然不長,但仍舊叫落銀生出了不确定來……
卻聽那道聲音恢複了先前的朗逸,道:“沖茶吧,再多說下去,水都該涼了。”
就這樣?
就這樣翻過去了?
落銀不禁抹了把汗,忙識趣兒地謝恩,後也不多廢話,專心地泡起了茶來。
隻見她僅往茶壺中注滿了三分水,再有投入茶葉搖晃一番,待茶葉被水浸透之後,再加入餘下的水。
“你這泡茶的法子,真是越看越新鮮。”昭順帝倚在椅背上,任由左右婢女替他揉捏着雙肩,略顯閑懶的說道。
落銀便将其中的用意一一跟他道來,“不同的茶都該用不同的沖泡方法,可根據茶葉的粗細嫩老情況,還有茶條的緊松程度來區别對待。三種基本的沖投法有上投,中投還有下投,所謂上投則是一次注滿水,再往壺中撒入茶葉,此法适宜最細嫩的茶葉。中投則是民女方才所用,因爲這綠雪茶是屬于雨前茶,雖然也細,但卻沒有明前茶的嫩,采用中投最恰當。而下投則是先在壺中投入茶葉,再行注三分水,待茶葉浸透之後,再注入滿水。此法适宜粗老難以沖泡的茶葉。”
昭順帝本就極喜茶道,聽罷,不由笑歎道:“葉師傅泡茶果然極講究,光是一個沖投法兒也有這麽多的說法,朕之前倒是聞所未聞啊……”
“回皇上,茶的沖泡之法有千萬種,民女所用不過一角,喝茶在于靜心養性,泡茶亦有樂趣在其中。故民女以爲,隻要能泡出一壺好茶來,不必拘泥一貫的泡法。”落銀笑答着。
“說的好。”昭順帝贊同地點頭,“泡茶亦需注入心思,不同的心思造就不同的沖泡之法,其味也大不相同。”
“皇上見解十分獨到。”落銀這句話倒不全是奉承,能有此領悟,便能看出眼前的人是個極懂茶的人。
一時間,落銀竟恍惚覺得……遭遇了一位知己。
“你這北園綠雪,本需存放些時日的,可朕那日聽曲英海說起,便忍不住好奇心,讓他先取了些過來給朕嘗鮮,誰知這一發不可收拾了。”昭順帝端起落銀剛注入茶湯的茶碗,在手中晃了一晃,笑道:“葉師傅不管在制茶方面還是處事方面,都很有自己的見地,十分難得。”
落銀聞聽,愣了一愣。
這毫不掩飾的欣賞之意顯然事出有因,而這才是二人第一次見面,他怎就能如此确定自己的處事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