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拾香走過去,将茶袋放到茶台上,把茶青都給倒了出來,這些茶青顯然不是當日采摘的了,多是枯黃卷葉,更多是被蟲吃過的殘葉等。
“現在,你不要把它當做粗茶來看待,更不要因此松懈對待。需得記住,所有經過你手裏的茶,都是有着自己的發光點的,或許不經意間便能變廢爲寶。要想成爲一個稱職優秀的茶師,首先你就得學會認真對待手中的每一件事情。更要記住,你手中的茶葉沒有貴賤之分。”落銀抓起一把茶青來,在手中抓揉了幾下。
“多謝師父教誨,徒兒記得了……”拾香很認真的點着頭,是真的将落銀的話聽進去了 。
她偷偷将頭撇過去一些,拿餘光看向落銀,正得見她勝雪的香腮,恍然間,拾香被她眼中的光芒給晃住了眼睛。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自信,在她的雙目落在手中不起眼的粗茶葉上的時候,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與茶葉産生共鳴的力量。 可是,茶葉不是死物嗎?
拾香微微垂下頭,望着手下毫無生機的茶青,有些不解,卻仍舊很認真地将它們攤開來晾曬,小心翼翼的像是對待一件寶貝一樣。
……
午食過後,落銀在院子裏散步消食,邀着拾香一起。
雖然相處還不到兩日,但拾香對這個師傅卻是有了難以言說的好感,對她也沒有了一開始的懼怕。多隻剩下了恭敬,說話也逐漸地不怎麽結巴了。
閑聊着,落銀便向她問起了茶莊裏的事情來。
她初來此,許多事情都無從得知。既然以後要呆在這裏,還是多了解一些的好,以免撞到什麽忌諱的事情。
拾香來茶莊已經好幾年了,雖然不說話,但卻是個心細如塵的人,大大小小的事情隻要有用。多是記得清楚,便一一地說給落銀來聽。
“南拂院的胡琴師傅,你可聽過一些關于我跟她之間的傳言?”落銀忽然問道。
這個問題她一直想不通,昨日胡琴帶人過來的時候,看她的那種眼神簡直跟有深仇大神一般,縱然她來到徐家茶莊處處不讨人喜,但無緣無故的,總不至于如此針對她吧? 凡事總得是有個因由的。
拾香不知道落銀問這個是什麽意思,卻還是猶猶豫豫地答道:“他們暗地裏都說……都說師傅您,您……”
說了半天。都沒有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落銀側過臉看她,道:“這話你隻是轉述而已,我又不會生氣,你盡管說與我聽就是了。”
拾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才如實答道:“他們都說師傅您……搶了胡師傅的金奉天,還有人說。當日柳管事去取金奉天茶青的時候,胡師傅說什麽不願意給……”
“後來好像還動了手,再後來鬧到東家那裏,胡師傅就被罰了這個月的月錢。”
“胡師傅進茶莊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被罰呢……大概是因爲這個,才對師傅您……不怎麽喜歡吧。”
這話說的可真夠含蓄的,哪裏還是不怎麽喜歡,簡直是讨厭她讨厭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吧?
本來在茶莊裏隻手遮天的人物,她葉落銀橫空出現,不僅搶了她的制茶權。更讓她三番兩次地出醜,被罰不說,名聲上還有了污點。
雖然,這基本上是她咎由自取,但像胡琴這種人。素來隻會将責任推到别人身上去,從來不會覺得自己做的哪裏不對。
落銀聽罷拾香的這一席話,總算明白了過來。原來在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她已經将這位胡師傅得罪了。
想到胡琴昨日離開西攀院的時候那張陰沉的臉,落銀仿佛已經預見了自己日後在徐家茶莊的生活,再也不必擔心會枯燥無聊了。
“對了師傅,今日初一,待會兒未時會有宣榜儀式,茶莊裏的人不管是茶師還是茶奴,都要前去觀看 。”
“宣榜?什麽榜?”落銀無解地問道。
對這茶莊裏的了解終究還是太少了一些。
“就是,将上月裏表現優良和犯了不輕的過錯的人名和相關的事情記錄上去,以供其他人學習或引以爲戒。”拾香解釋着說道。
落銀恍然,忽然記起徐折清昨日親口吩咐柳共喜,将胡琴挂名處置,這所謂挂名處置該不是就是這個吧?
事實證明,确然。
“就說你們瞎說吧,非說東家罰了胡師傅挂名兒,根本沒有嘛!”有人在下頭讨論着。
“胡師傅竟然被挂名處置了,我,我沒聽錯兒吧!”
“天呐……”
“徐家茶莊建成百年,好像……還沒有出過被挂名的一等制茶師。”
“原來昨天她們說的是真的啊,胡師傅真的去了西攀院……”
“聽說還是東家親自開的口,要這麽重罰胡師傅呢!不過後來不知怎地,又給撤下了……”
“咳咳……”在上頭宣讀挂名榜的人偷瞄了一眼坐在上座旁聽的胡琴,隻見她臉色青白一片,似乎随時都要忍不住爆發出來。幸好是沒真的挂名處置,要是真的處置了,說不定她會将此處給砸了……
宣榜人很有眼色地重咳了兩聲,示意衆人安靜。
然而聲音剛出來就被徹底淹沒在了喧鬧中,根本沒起到任何作用,底下的人還是該怎麽說就怎麽說。
而且大家都在說,不說白不說,反正也沒人知道是誰起的頭兒,胡琴想追究也沒處追究。
白芷端坐在首位,胡琴在中間,落銀則在胡琴一旁。這是按照大茶師進茶莊的先後順序來排列的。
落銀隻覺得被那道目光燒灼的整個人都要被點燃起來了……
黑榜的位置,是一位茶徒,因爲過錯毀了數百斤夏茶茶青,要抵扣一整年的月錢。并且挂名處置。
衆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這才稍稍分散了一些,不全放在胡琴的身上了。
但胡琴卻仍舊沒有打算‘放過’落銀,噴火的雙目膠在她的身上,恨不得将她千刀萬剮一樣。
其實落銀也有些覺得,胡琴這次栽的挺倒黴的。
畢竟她是真的将茶葉帶出茶莊去了,雖然不是爲了偷。而是怕耽誤做工毀了茶,但被杏兒瞧見自然是以爲她舉動異常,并爲了邀功立刻告訴了胡琴,隻是‘不幸’的是,她又将茶葉給拿回來了。
但是說到底呢,若是胡琴沒有害她之心,也不會如此了。
或是說,她能稍微有些頭腦,告到徐折清那裏之前自己先驗證一二,确定無誤之後才宣揚開。
這才是抓人把柄。打小報告的正确使用手則好不好……
落銀在心裏暗暗腹诽着。
她理了理衣襟,怡然自得的,就如同沒瞧見胡琴的目光一樣。
因爲此處人多,胡琴隻得強壓下心口的怒火,如若不然,她會做出什麽舉動來她自己都不敢确定。
萬惡的換榜儀式一結束 。胡琴就甩袖離去了。
臨走前,跟落銀丢下了一句狠話——“被讓我抓到你的把柄!否則我定百倍還之!”
落銀有些哭笑不得,一方面委實無言以對,一方面更是不願同她多說任何。
白芷也起了身,走到落銀面前停了下來,不溫不火地道:“她雖比你年長,但做事向來不知穩重,你莫要同她硬碰硬,避開她就是了。”
“多謝白師傅提醒。”落銀笑着颔首。
白芷微微點頭,便下了石階而去。落銀注視着她的動作,隻見她每一步都走的雍容大氣,背影筆直,就連髻發上的钗環都紋絲不動,不由地心生膜拜向往。心道這真不愧是一等制茶師。
不禁又感慨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大,茶師與茶師之間的差距也是這麽大。
落銀步下台階之際,迎面見一群人圍着一位藍衫男子道着賀,“顔茶師您可是一連兩個月都榮登這金榜之上了啊!”
“真不愧是白師傅親自調教出來的茶師……”
顔安謙遜地一笑,點頭道:“确是師傅教導有方。”
落銀适才探目瞧去,見是那日給自己送茶青送飯食的白面兒男子,不由微微有些訝異。
那日見他舉止似有些莽撞,她還是暗想此人不适宜做茶師來的,竟不曾想他還是這樣優秀的一個茶師嗎?
但此刻卻見他彬彬有禮,舉止老成,透着一股子穩重,哪裏還有初次相見之時的魯莽模樣?落銀便覺得,大許真的是她那日看走眼了罷。
她剛欲收回視線來,卻見顔安的目光忽而投放了過來,似有所覺一般。
落銀見狀,對他報以禮貌的一笑。
顔安稍稍愣了愣,忙也扯出一個笑來,卻有些局促和不自然,像是很内斂的樣子。
落銀一時隻覺得這人還真是有些奇怪,怎會一會兒一個樣兒?
沒去多想其它,她舉目在人群中尋找着拾香的身影,即使是一等制茶師身邊的茶徒,也隻可在下面望榜。
然而找了一圈兒,卻都沒有看到她的人影。
這丫頭,跑去哪裏了?落銀在心裏念叨着,邊在四周張望。
卻見挂名台後方的兩棵左右相望,足以二人環抱的大槐樹,左邊那棵旁邊,緊緊地圍着十餘人。
而且還有人不停的圍過去看熱鬧,仔細一聽,都是女子奚落的笑聲,甚至有人好像在說:“打她呀……”
落銀微微皺眉——這徐家茶莊也真是夠黑暗的,這些人真的是有欠管教。
可她素來也不是多管閑事之人,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跟她有關的她可以顧一顧,但與她無幹的她也沒那麽多精力去強出頭。
剛欲離去,餘光即将收回之際,卻見那群人圍着的中間,忽然有人闖了出來,滿臉的狼藉,然而剛邁出這一步,就被幾個人摁着胳膊和肩膀強拽了回去。
一人揚起手來,就是一巴掌落下去,“還想走啊?我氣都還沒出,你往哪兒走!”
落銀膛目結舌,原地呆愣了半刻,忽而疾步上前而去,隻因爲,那被欺負的人不是别人,竟是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