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香難掩激動,露出一個怯生生的笑來。
第一次被人這樣肯定,說她做的很好……
這個時候,她尚且還不知道,她爲了想逃離共茶院而拼盡勇氣說出的‘我願意進西攀院,拜在葉師傅門下爲徒’這一句話,卻是改變了她的一生。
……
剛到午時,落銀從茶房裏出來,卻不見了拾香的身影。
大茶師的院子裏素來有着規定,茶師在制茶的時候,茶徒需守在外間不許偷學技藝。
這是很合情合理的,作爲大茶師多是有着獨門的制茶方法,在這個時空裏,個人的方技無論大小都是很受保護的。
除非茶師有意傳授,不然茶徒偷學是完全可以送官府論罪的。
所以剛才落銀去茶房覆火的時候,拾香很自覺地去了外面守着。
正當落銀納悶這丫頭去了哪裏的時候,卻見拾香回來了,手上還拖着個飯盤,三菜一湯很符合标準。
一擡頭見落銀站在門邊兒,她即刻解釋道:“師傅,我去廚房給您打飯去了……” 聽着這生怕她怪罪的口氣,落銀不由地一笑,點頭道:“端進來吧。”
拾香松了口氣,将飯菜端至外間的小幾上,躬身将筷子遞給落銀。
落銀接過來坐下,并道:“坐下來一起吃吧?”
拾香像是聽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一樣,不住地搖頭,“這。這萬萬不可,您是師傅。我爲徒弟,沒有同席共食的道理……待您吃完,我去廚房後堂用飯便可以了。”
這也算是落銀聽她說過最長、最利索的一句話了。
“何必那麽麻煩,一個人吃飯怪無聊的,你陪我一起用吧。這飯打的這樣多,我一個人也吃不掉。”
一等制茶師是專門開小竈做的飯,跟二等制茶師和茶徒還有茶奴們是不可相提并論的。
拾香聞言猶豫不決。
“不是說萬事都要聽從師傅的安排嗎,怎麽這麽一件小事你都不聽我的了?”
“拾香……拾香不敢。”
落銀口氣硬了三分,道:“那便坐下。”
“……”拾香果然被震懾住,身體支配快于實際的意識,快速而僵硬地在落銀對面坐了下去。 落銀将筷子遞給她,自己則是從月娘讓她帶來的食盒裏取出來了另一雙。連帶着月娘做的醬菜一道兒擺了上來,道:“這是我自家做的醬菜,你試試味道怎麽樣?”
拾香就跟沒有意識的機器人一樣,落銀怎麽說她便怎麽做,讓她嘗那道菜她便嘗一嘗那道菜。
問她好不好吃,則是千篇一律的“好吃” 。
實際上,她卻是因爲太過緊張而已經導緻食不知味了。
落銀将她的緊張和拘束看在眼裏,既有些好笑又覺得有些無奈。
希望日後慢慢地可以看到她的改變和進步。
……
因爲炒茶比這個時空裏落後的蒸茶方法簡練的太多。故落銀提前完成了金奉天的制茶事宜,三天的時間僅用了一天半。
下午閑來無事,她問起了拾香的身世背景來。
卻不料。原來拾香是個孤兒,三年前賣身葬父,被徐折清好心帶進了徐家茶莊,現在同很多外地來的茶徒和茶師們一樣,住在茶莊安排的群住宅子裏。
落銀聽罷不由感慨,這小小的年紀卻也是命運多舛。
她并非對所有的弱者都有同情之心。但對于生存在這種環境下,仍舊保持着這樣一顆不自暴自棄,不忿世嫉俗的心的拾香,卻是打從心眼裏覺得難得至極。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兒,當然,多半是以落銀問一句她一句這種談話模式進行着,不覺間,日頭已經漸漸偏西。
約莫還有半個時辰就到了放工的時間,西攀院裏卻來了徐家的家仆。
說是徐老爺請落銀過府一叙。
落銀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位徐老爺是徐折清的父親,徐家茶莊的當家人,不,前當家人。
據她所知,好像是因爲這位徐老爺經營方法欠妥,外加心性浮躁,徐老太爺也就是徐折清的爺爺臨終前都放心不下将茶莊交給徐朗之,但也沒辦法因爲隻他這一個兒子,于是死前立下遺言,交待等徐折清過了十六歲,便讓徐朗之将茶莊事宜全權移交給徐折清。
不得不說,徐老太爺眼光真是毒辣狠準,事實證明,徐折清的确是比徐朗之更能挑起這個大梁來。
當然,落銀聽到的這些多是傳言,有幾分可信度她不敢保證。
被來人引着前往徐府的路上,落銀猜測着徐朗之找她是爲了什麽事情。
現在徐家茶莊被徐折清打理的井井有條,蒸蒸日上,徐朗之則是在幕後偶爾“指點”一番,享着清福了,而她一個新來的茶師,同他好像确實扯不上什麽幹連吧?
不料,落銀低估了徐朗之的一番向業之心,他雖然已經退位,但對茶莊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很上心,好吧,說白了就是多管閑事。
因爲依照徐折清的能力,他這位雖有報複卻無大才的父親過多過問茶莊裏的事情,九成都是隻會給他添麻煩的。
不得不說,有這樣一位父親,還是挺讓人忍不住想扶額歎息的。
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落銀還是被徐府的氣派給震驚到了。
高牆環護,重檐綠瓦相疊,院内甬道相接,山石點綴,過了前院入了重門過後,便有四方遊廊,池水幾帶。
腳下石子漫成甬路,落銀擡眼望去,卻見前方有着幾株翠綠的芭蕉樹,孔雀開屏似地。或因曬了一天日頭的緣故,葉邊兒微微卷起着。
芭蕉樹後幾塊巨石相輔成假山,上頭纏繞着嫩綠的藤蔓,累垂可愛,假山下忽開一溪,不知是從何處引來,開溝寬成幾尺許,溪水潺潺有音。
相比于前院宏偉守規的建築,此處便顯得獨具匠心,很有風雅之氣了 。
落銀卻無暇再去欣賞路上的風景,一路上下來幾乎已經審美疲勞。
“葉師傅莫急,穿過前頭那道兒門,便到老爺會客的花廳了。”引路的人似乎看出來她有些疲累了,出聲說道。
落銀“唔”了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随着他繼續往前走去。
果然,過了一道洞開着的烘漆玄鐵大門,探目往前看去,正前方便是挑高的門廳。
家仆剛想告知落銀在此等候,他先進去通傳一聲兒,一轉臉卻見落銀已經側身站在了一旁,并沒有就此舉步入内的意思。
家仆略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竟是沒瞧出來,這姑娘小小年紀又非出自名門,卻如此的知曉禮數。
“葉師傅稍後,我進去通禀一聲兒。”
落銀會意地點頭。
隻見那家仆行入廳内,說是葉師傅過來了,片刻就聽一道渾厚的男聲響起,道:“讓人進來吧。”
家仆應了句是,便退出來請了落銀。
落銀适才提步入内。
因近黃昏,沉入西方的太陽剛巧将光芒盡數斜斜灑入廳内,故廳中光線十分充足,八角香爐中燃着不知名的香丸,氣味沉馥,落銀擡眼大概一掃,入目皆是華貴的擺設。
她微微屈膝,朝着主座上的徐朗之一禮,不疾不徐地道:“晚輩葉落銀,見過徐老爺。”
聽得這道沉穩的聲音,徐朗之眼角微微一動,擡眼望向正下方廳中行禮的落銀,見她禮數還算周全,笑了笑道:“葉師傅多禮了,請坐吧。”
“多謝徐老爺。”落銀尋了就近的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等着徐朗之開口說話。
“你不必過分緊張,今日找你過來并無别的事情,隻是想見一見我徐家茶莊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等制茶師,同你講一講徐家茶莊的規矩。”
單從這句話上來看,落銀倒是感覺不出這是一位浮躁的人,或者……這位的浮躁隻在節骨眼兒上壞事吧。
她暗暗腹诽了一句,面上卻挂着淺笑,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道:“晚輩願聞其詳。”
徐朗之的眼中露出一次‘孺子可教也’的神色,他向來就喜歡懂規矩,對他言聽計從的人。
隻是他後來才知道,他僅悟對了前半句而已。
“徐家茶莊創建已有百年之久,是從一間生意慘淡的茶鋪發展至此,到了我父親的手中,正式成爲了青國第一茶莊,開始涉足宮中貢茶。”徐朗之就徐家茶莊的大概光榮史簡要的說了兩句,随後道:“去年我在折清的書房中偶然尋見一罐蓮心茶,制作方法似乎有些獨特,當時我以爲是茶莊中新研制出來的制茶法子便進獻了宮中,果然一舉博得聖上矚目。後來卻被折清來信告知此茶并非莊中茶師所制……”
說到這裏,他笑了兩聲道:“後來還險些釀成大禍,幸得老天庇佑,讓折清及時将金奉天培育出來,才免去一場災禍。”
卻不知,金奉天的培育卻是眼前這小姑娘的功勞。
落銀聞言隻是禮貌地一笑,沒有多說任何。
“這次折清從汾州回來,将葉師傅一道帶回,我亦早便有意見一見葉師傅,奈何一直事忙,直到今日才尋到機會。”徐朗之又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