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片青翠的白頭山上,此刻被籠罩上了一層昏黃的色彩,鳥獸似覺察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早早地栖藏了起來。
山南腳下,松樹林中,密密林林地站着數百人,身着統一的上灰下藍的官差衣着,襟前印着一個大大的‘兵’字,腰間别着刀鞘,個個神色素嚴。
“大人,天黑還得等會兒,您先喝口茶潤潤嗓子。”
一身官服的朱喬春翹着腿坐在高凳上,接過一旁笑的無比谄媚的師爺遞來的茶水。
望着通紅的雲彩浮在山頭的情形,朱喬春眼中滿是志在必得的笑意,他吃了一口,冷笑了聲,道:“這回定叫你們插翅難逃!”
師爺忙躬身笑臉奉承着,“那是自然,大人計劃周密,他們定然毫無所覺,隻待天色一黑,便能将這些匪賊一網打盡!”
“回頭論功行賞,本官必記你一個!”
“謝大人,謝大人!”師爺歡喜不已。
朱喬春這人很愛聽别人拍馬屁,師爺這句話說得很稱他的心意,一時間,臉上簡直要笑開花兒來了。 美人啊美人,我可等了你兩個多月了……别急,待會兒爺便将你帶回家了。
“哈哈……”
一陣令人頭皮發毛的笑聲響起,驚起了一群在枝頭栖息的飛鳥。
頓時,朱喬春頭頂便響起了“哇——哇——”的粗劣嘶啞的叫聲。
朱喬春圓目一瞪。揮着袖子驅趕着,“真晦氣!快,快給本官把這些烏鴉全部趕走!”
一時間,圍在他身邊的幾十位官差,全部過來驅趕這群聒噪的烏鴉。
越是如此,它們叫的便越發凄厲難聽起來。
一時間,整個林子裏全被烏鴉的叫聲被填滿了,讓人聞聽沒辦法不心慌。
朱喬春很迷信。一時間心裏既不安又煩躁,望了眼天色,他揮起袖子道:“不等了,現在就上山去!除了那小娘子之外,統統給我殺無赦!”
衆官差忙領命道:“是!”
一行浩浩蕩蕩的隊伍便朝着上山的路迅速地進發,朱逢春平日裏貪圖酒色,不曾走過山路,走到半山腰,便累的氣喘籲籲。由師爺扶着歇腳。
“累,累死本官了……”朱喬春看了眼身邊的師爺,道:“你背本官上山去 。” 師爺心裏咯噔一下。
媽啊。他這瘦竹竿兒一樣的身材。哪裏能背的動朱喬春?何況,這還是崎岖的山路!
他不由哭喪着臉,看着朱喬春,笑的比哭還難看:“大人……這,小的……小的隻怕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啪!”
朱喬春一耳巴子扇在了他的臉上,斥道:“背都背不動。那本官養你何用!”
師爺心中再如何,臉上隻能陪着笑。
就待朱喬春再欲發作之時,卻聽前方有慌亂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來。
“大人,大人,不好了!”
有官差确定了情況。忙出聲喊道。
朱喬春眼皮子一跳,也顧不得去刁難那師爺了。提着官袍往上噔噔噔噔地跑了上去,前方的官差自覺讓路到兩側。
一到最前頭,看清眼前的形勢,朱喬春的眼珠子簡直要掉下來了。
原來山頭處那通紅的顔色,根本不是什麽火燒雲給撩起來的,而是因爲着了大火了!
滔天的火勢熊熊燃燒着,随着山風發出“呼呼”的巨響,山上草木繁盛,又有山風助陣,火勢蔓延的速度簡直驚人!
“這是怎麽回事!”
朱喬春暴跳如雷。
“小的們……小的們不清楚啊……”官差戰戰兢兢的。
“還愣着幹什麽,去山下取水,滅火!”
“快!給我滅火!”
朱喬春急的直跳腳。
一時間,取水救火,上上下下的官差亂成了一團。
“快!”
上山下山的路難走,他們根本走不慣,還要來回提水,最多兩三趟便撐不住了,再者說了,遠水近火,杯水車薪,朱喬春根本就是在做無用功。
火勢已經将整個山頭席卷,白頭山周遭被映照的通亮猶如白晝,火焰時而随風竄的老高,發出悲鳴的聲音。
後山下,月娘和李方氏望着此情此景,正不住地抹着眼淚。
南風和葉六郎亦是神色顫動,眼見着昔日的家園一寸寸地化爲烏有,隻覺得一顆心沉重的幾乎要墜入懸崖一般。
落銀亦是望着瘋狂肆虐的火舌,身形僵直着——這把火,是她親手點燃的。
今夜十五,分明還未到子時,她卻已經感受到了來自身體裏,滔天的寒意,縱然是這等火勢,也無法将這種冰冷融化分毫。
“你要記住,從這一刻開始,白頭山的葉落銀,已經跟着這場大火一起消失了,從今以後,你是另一個葉落銀,會開始全新的生活。”徐折清深深地望着她。
幾人一聽徐折清這話,淚意更是止不住。
沒錯,從這一刻開始,白頭山上再沒有土匪,他們土匪的身份會全部得以洗脫,從今往後,他們會過着跟普通百姓一樣的生活。
再不必擔驚受怕 。
可……又是這麽的萬分不舍,曾經的白頭山,曾經的他們。
“走吧,要趕在天亮之前出城,否則事情就難辦了。”徐折清看着幾人說道。
月娘點點頭,邊擦着眼淚道:“好……”
南風和李方氏,月娘幾人便鑽進了馬車裏,卻見落銀仍舊挺直着脊背站在那裏,像是一尊雕塑一般。
葉六郎上前拍了拍落銀的肩膀。道:“銀兒,我們走吧。”
落銀最後望了一眼燃燒着的白頭山,似想将它烙進腦海中去。
她想,她永遠都不會忘掉這個畫面。
……
身下馬車搖晃着,馬車簾時而微微被風掀起一角,帶着火焰氣味的夜風鑽入車中。
周遭安靜的,隻有馬車輪滾動的聲音。
馬車在深沉的夜色中,漸漸地駛遠。逐漸消失在夜幕裏,無影無蹤。
别了,白頭山。
※ ※ ※ ※ ※ ※
這一夜,整個汾州城裏的百姓,都能遠遠看到望陽鎮外那火勢滔天的情形,足足染紅了半邊天際。
直到天亮,火勢才漸漸趨于減弱。
太陽出來了,卻沒有将周遭點亮多少。
濃濃的黑煙滾滾,直沖雲霄。
朱喬春已經從最初的暴怒。變成了現在的無力發作。
數百名官差都已經累的不行,臉上,身上。到處都是火灰。差服亦被山上的荊棘和亂石刮破,可謂是狼狽不堪。
“陰謀,一定是陰謀!”朱喬春憤憤然地道:“這火怎會無緣無故地燒起來,定是他們自己點的火,他們定是趁亂逃跑了!”
說着這,他才恍然道:“快。你快去衙門,傳我命令,封鎖城門,不要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人!快!”
“是,小的領命……”被他手指着的官差。有氣無力地領命下山而去。
師爺也折騰的沒了半條性命,看着山上的情形。道:“大人,不如先留些人在此看守着。大人先回去休息休息,然後把幾位知縣大人傳來,再好好商榷此事。”
朱喬春雖然氣,但一整晚地下來,本就經不起折騰的身體卻也實在是吃不消了。
如今,除此之外,的确也無其他的辦法,在這幹站着,也站不出什麽狗屁名堂來。
“走,回府!”
※ ※ ※ ※ ※ ※
“柳大人認爲如何?”
“我看……不好說啊,這白頭山上的匪賊,近年來還算循規蹈矩。”
“現在說這個也沒用,山都燒了,人定然是逃了!”
“萬一是意外失火呢?”
“咳咳。”坐在前頭的縣令,忽然輕咳了幾聲,另外兩個讨論的人,立馬就噤了聲,正襟危坐着 。
果然,就見朱喬春走了進來,洗了個澡,換了身幹淨的衣裳,再由姨娘們伺候着用了膳食的朱喬春,臉色仍舊十分地陰沉。
“下官參見朱大人。”幾位周邊城縣的縣令齊齊施禮。
朱喬春瞄也沒瞄他們一眼,走到寬背大椅上一pi股坐了下去,才朝他們擺擺手,示意免禮。
“情況,師爺都給你們說過了吧?你們認爲這夥土匪會逃到哪裏去?”
“這……”
幾人不知該怎麽說。
這話,可不是随便說的,說錯了到時候倒黴是還是他們。
他們又不是那些匪賊肚子裏的蛔蟲,怎麽知道他們會跑去哪裏……
“這什麽這!問你們話呢,都聾了嗎!”朱喬春心裏壓着火顯然是沒處發洩,來拿他們撒氣來了。
“下官愚鈍……”
幾人忙垂首道,神色惶惶。
朱喬春氣的一把将肘邊茶案上的杯盞和茶壺全部揮砸到地上,滾熱的茶水飛濺的到處都是,噼裏啪啦的一陣響。
完了還不夠,又豁然起身,指着他們一通狠罵:“你們除了吃飯玩女人還會什麽!這麽多年如果不是本官在上頭護着你們,你們早回家挑糞去了!現在出了事情,一個比一個會裝傻充愣!我留你們有什麽用!”
幾人被吓住,連忙跪地認錯。
師爺在一旁苦皺着一張臉——希望大人找他們發完火,自己就能免過一難。
适時,卻見有官差走了進來,行禮罷,禀道:“啓禀大人,白頭山上的人全部找到了,按照大人先前提供的線索,六人一個不少……”
什麽?
找到了!
衆人全部都是一喜。
這下好了!
“人呢!在哪兒!”朱喬春迫不及待地問道。
“回大人,人已經被我們擡回來了,現就在院外。”
擡回來?
朱喬春敏銳地感受到了這個詞的不尋常,卻沒時間多問,火急火燎地沖了出去,師爺和幾位知縣連忙跟了過去。
待朱喬春滿心歡喜的跑到前院的時候,僅隻看了一眼,便覺胃裏一陣翻湧,剛吃進去的飯食,全部一股腦吐了出來。
“這是什麽東西!快,快給本官擡出去!”
有官差上前道:“大人……這就是您要抓的那六人,在白頭山上發現的,體态和年齡都完全吻合,隻是找到人的時候……已經燒成這個樣子了。”
“你說什麽!”朱喬春不可置信地怒吼道。
這會是他要找的美人兒嗎,這這這,這根本就是不堪入目,面目全非!
跟過來的師爺和縣令,不做防備一下子看到躺在木架上,燒得漆黑如炭露骨,大小不一的六具屍體,也是一時間吓得急忙後退。
師爺見朱喬春吐得臉色發青,站不穩腳跟,忙又将人扶了進去,并交代将這些屍體擡下去,讓衙門裏的驗屍官來檢查性别和年紀 。
※ ※ ※ ※ ※ ※
“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朱喬春既痛又怒。
縱然他再不想承認,但事實卻擺在了眼前。
驗屍官檢驗出來的結果,正如那名官差所言,确實是跟他所知的那些人的性别和年齡,完完全全的吻合。
“看來這火應該是意外引發的山火……”
“也有可能是他們事先得了消息,知道逃不出去,便引火自焚也未可知。”
幾名縣令各自抒發着己見。
卻聽朱喬春喝止道:“夠了!方才問你們屁也不放一個,現在在這兒裝起事後諸葛來了!”
人都已經沒了,怎麽起的火還重要嗎!
他要的是美人兒,是美人兒!
朱喬春簡直氣的要吐血了。
幾位縣令見他又有發作的迹象,連忙好聲好氣地勸慰道:“大人言重了,美人兒沒了還可以再找,這天下之大又何愁沒有稱心的女子?”
“柳大人所言極是,再者說了,不管如何,白頭山上的土匪還是已經盡數被剿了,上報到朝廷,大人一樣可以領賞啊。”
“沒錯兒,大人要往好處想才是。”
這話說的都沒錯。
想到還有賞賜拿,朱喬春這才勉強消了些氣。
喚了師爺過來,讓他去拟文書,上奏朝廷此次他剿匪的“功績”。
幾位縣令告辭之後,朱喬春臉色正了許多。
這回白頭山失火,茶園也被毀了,馬老大這人不講道理,勢必會找他理論……
這麽多年來,他們與其說是互相幫助,倒不如說是互相壓制。
去年年底,馬老大他們劫了一筆大生意,是一批無比貴重的玉器,價格不菲,好不巧的是,竟然是運往京城的東西。
事情鬧大,又是在他的管轄内,上頭的命令一個月前再次下達,讓他半年内務必将被劫的玉器尋回,是務必。他上頭的人本來也知道鳳陽山是他罩着的,一直都睜隻眼閉隻眼,而這回,态度強硬的程度前所未有。
由此可見,這玉器的買主,隻怕身份不凡。
馬老大日益嚣張的态度,早就讓朱喬春心生不滿,隻怕他遲早有一天會爬到自己頭上來,這件事情下來之後,他便在猶豫要不要将鳳陽山給端了。
白頭山被燒一事,更讓他下定了決心,要先發制人。
朱喬春眼裏閃過一抹寒光,示意師爺附耳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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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篇幅略長了啊,因爲是本卷的最後一章了,下一卷,就是寫落銀去了祈陽後的生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