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沒人敢在明面上質疑榮寅。
人家年輕也好,氣盛也罷,卻都蓋不住日益顯赫的功勞。
正如盧治所說,能替朝廷打下青國半壁江山的人不是别人,而放眼朝野,試問還有誰有這等能力?
朝堂上的氣氛一時間有些詭異。
分明是該上下歡慶的大好消息,卻無人敢冒頭出聲。
“太子所說無意針對誰,但衆卿既聽了,有過則思過,無過權當告誡罷。”鹹豐帝一擡眼皮子,出聲做了總結。
“臣等遵命。”
鹹豐帝見狀面上閃過一抹冷笑,而後道:“若無他事要禀,便退朝罷。”
話音剛落,百官便跪倒在地,俯首恭送鹹豐帝退朝而去。
待鹹豐帝走遠,百官這才紛沓起身。
絕大部分面上都有喜色,譬如明太師白景亭等人。
而另一部分,則是一幹武将等,臉色均是不妙的甩袖而去。
消息很快便傳至宮外。
白景亭下朝的路上途徑西雀街,更是讓車夫拐去了三伏巷,特地将這件事情告知了落銀。
落銀幾天前就從白古那裏得到了消息,但此刻從白景亭口中得到這更加官方、更加明确的話,自然是喜不自勝,徹底放下了心。
她無從得知榮寅在這一戰中究竟是有着怎樣的一番算計,但她隻需知道他平安無事,便已經足夠了——這是她最希望聽到的結果。
落銀的身子一日日的好起來。
不光是肖肖誇贊她氣色越來越好,就連她自己也感受到了身體各處的改變,逐日的舒暢起來。
“小姐,算一算日子,程将軍的軍隊該也快到漳州了吧?”今日天兒好,落銀從茶莊回來之後,用罷了午飯便捧着卷書在院子裏的秋千上曬太陽,肖肖坐在一旁陪着,閑來無事,便随口問了句。
落銀點了點頭,“該是要到了。”
“那應該已經跟睿郡王爺他們會合了吧。”
落銀聽罷突地一笑,搖頭不語。
她看未必吧。
漳州已破,包括前方又有兩州投降,依照榮寅的性格,會乖乖留在漳州等程思謠過來,那才怪了。
而事實,也正如落銀所猜測的那般。
程思謠率十萬軍力趕至漳州之時,漳州除了留守下來的一千軍士守城之外,哪裏有榮寅的影子。
由程思謠打頭帶領的精兵來至城門前,前來接風洗塵的竟是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守衛。
跟着程思謠的一位副将見狀,十分沒風度的罵了娘。
“将軍千裏迢迢趕至漳州救援,他卻連個話都沒留就走了,眼下又此般落将軍的威風,當真是沒将咱們放在眼裏!”
“罷了。”程思謠瞥了他一眼,聲音是一貫的古闆和嚴肅,道:“睿郡王無需我等相助便破困而出,是榮家軍的本領。而我們本也沒幫上什麽忙,又哪裏來的理由讓人感激涕零親自留在漳州親迎?再者多了,如今形勢頗好,自是要乘勝追擊,以大事爲重。”
話是這樣說,可程思謠眼中還是含着不忿。
不管是資曆還是年齡,他都要占一個前輩的位置,榮寅這般連瞎子都看得出來的冷待,不是辱沒他的尊嚴又是什麽?
“他分明是怕等将軍前來搶了他的功勞,這才先行一步!”副将越說越氣——他們大老遠趕來,哪個不是想立功來的?現在倒好,就隻有替别人打掃戰場的份兒!
“休要胡言亂語,傳入士兵耳中,隻會鼓亂軍心。”程思謠口氣稍冷,眼中含了警告的成分。
“可是将軍!”
“住口!”程思謠蓦然提高了聲音打斷他,眉間怒意顯增,面沉如水。
副将心有不忿,憋氣憋的臉紅脖子粗,卻不敢違背程思謠的話,隻得緊緊抿住了嘴巴。
“快馬加鞭趕至富台,将這封信交給睿郡王爺。”程思謠自懷中抽出書信,交給右側的士兵。
士兵稍稍一愣,而後便恭謹的接過,領命而去。
程思謠回到營帳中,神色遂變得複雜起來。
這一路上他想了許多,越發覺得不對勁……
睿郡王被困,遣人回京遞信請求支援,他奉命前來,路程過大半,榮寅卻突然突圍而出,接連拿下三座城池。
對于反對榮寅的朝中重臣們,甚至包括他程思謠,這件事情怎麽看,都有些耀武揚威的意味……
而作爲援兵前來的他,撲了個空,俨然已經成了一個笑柄。
程思謠不是不怒的。
隻是,他想的要更多一些。
兩年前的安親王之亂,他程思謠表面看來是立了功勞的,先是假意臣服于盧安淼,後于千鈞一發之際反制亂軍,功不可沒。
可是沒幾個人知道,他這等大義背後,實則是有着一份私心在的……
彼時,他并非像表面來的那般忠心不二。
他自己清楚,自己的立場并不是那麽的分明。
隻是後來因爲榮家軍進城,他看出了這場叛亂盧安淼注定要落敗,所以才順着宮中給出的安排進行了下去……
這件事情,無數個午夜夢回,都是程思謠心裏的一根巨刺。
他自诩忠心耿耿,卻在那件事情中搖擺不定。
更令他心虛的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不止是他自己,還有盧治和榮寅。
所以這兩年來,他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
活到這個歲數,他已将名聲看的比一切都來的重要。
他對東宮言聽計從,就是想盡力彌補抹去這塊污點。
但是人都是有私心的……
此次伐青,榮寅被重用,而他被晾在一旁,他怎麽能甘心?
所以,他暗下鼓動了一些本就對榮寅心存不滿的朝臣,上奏彈劾榮寅好大喜功,想借此取代榮寅。
此次榮寅被困,他是最高興的那一個。
可卻怎麽也沒想到,情勢會突轉急下,發展到如此地步!
現在冷靜下來想一想,這次的事情,他怎麽想,怎麽覺得是盧治在借此打壓警告于他……
或許,所謂的榮寅遭困,就是盧治布下的一個局!
一來,借此在京中鞏固榮寅的地位,堵住那些彈劾榮寅的嘴。
二來,就是要落他程思謠的威風,給他敲警鍾。
程思謠前後設想了一遍,後背已經冒出了密密的汗水。
他竟一時忘了,榮寅此次出戰,背後就是東宮……
而東宮的主子,豈會容許榮寅的權力遭受到威脅?
先前盧治和皇帝對彈劾之言的不聞不問,讓他的膽子越發的大了起來。現在想想,盧治隻是在等待一個時機……
而他竟然還在一味的心存不滿,滿心想着要搶戰功!卻渾然不知自己的處境,已經猶如臨至懸崖邊沿!
隻要他再有一絲不該有的心思,下一刻就會被推下萬丈深淵!
至此,程思謠才算是恍然大悟。
他擦了擦額角的冷汗,想要站起身來,卻覺得整個人猶如被施了定身法一樣。
莫大的後知後覺的恐懼感,幾乎要将他吞沒。
還好……
現在明白盧治的用意,不算太晚。
隻要在餘下的時間裏,他恪守本分,想必盧治就不會對他下狠手。
不知想到了什麽,程思謠瞳孔一陣劇烈的收縮,忙朝營外大聲喚道:“快來人!”
營外士兵掀簾而入,恭聲問道:“将軍有何吩咐?”
“快,快派人去将我方才派到富台給睿郡王送信的人追回,務必要将那封信追回來!”程思謠近乎是嘶喊道。
士兵被他的反應駭了一跳,但見他神色異常焦急,自是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應下,派了營中騎術最好的騎兵将書信追回。
程思謠往椅背上重重一仰,神色倉惶。
那封原本是要示威的信,萬不能送到榮寅手中……否則,他真的就等同将自己推入了絕境。
縱然這兩年來他處處謹慎,但還是免不了被武将獨有的好戰和功利心迷住了眼睛,失去了判斷力,一步步的将自己逼至死角内,還渾然未覺。
不多時,程思謠内心的驚怕稍稍平複了一些。
外方有士兵禀道,副将齊泰在營外求見。
程思謠稍整了神态,準了齊泰進來。
齊泰神色焦躁不安,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難捱。
“将軍,咱們要在漳州呆多久?今夜是否啓程追趕榮家軍?”
“不急,等睿郡王的指令下來,我們再作打算。”
齊泰赫然瞪大了雙目。
放在在城門前,程思謠縱然不許他多說,但也不難聽出他口氣中的隐忍不發,可現下……怎麽好似什麽不滿的情緒都沒有了,隻有滿滿的服從之意!
這可不像程思謠!
“将軍,難道您忘了我們此處前來的目的嗎?!”
他們可是來打仗的!
不是來給榮家軍當後援的!
況且,單憑榮家軍這等骁勇,若是他們不争,隻怕連當後援候補的機會都沒有……
“一切聽我吩咐!若讓本将軍發現你私下煽動軍心,即按軍法處置,決不輕饒!”程思謠無意同他多說,直接放了狠話壓下來。
齊泰眼中飛快的閃過一抹不甘,而後敷衍的應答一聲,便轉身大步離了營帳而去。
“什麽東西!”前腳出了營帳,齊泰便狠狠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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