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辇中。
扶蘇跟嵇恒相向而坐。
裏面很空曠,擺放着幾方案幾,上面堆放着一些奏疏。
扶蘇沒有看奏疏,隻是神色複雜的看着嵇恒,嵇恒在屋外說的那番話,其實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沒有想到,嵇恒會這麽做,也沒想到,嵇恒表現出的态度,竟比自己還決絕。
不過。
他也清楚。
嵇恒是爲了什麽。
有所失,必要有所獲。
嵇恒從來都不是一個吃虧的人,他之所以在外面主動丢臉,恐是爲了向自己索取更多。
“誰?!”
扶蘇态度很堅決。
“可。”嵇恒道。
他目光深邃的看着嵇恒,道:“你又想要什麽?”
嵇恒眉頭一皺。
他本就沒那個精力跟能力去跟嵇恒鬥智鬥勇,要是在把大權盡數歸嵇恒,天下可真就要大變樣了。
他又道:“天下改制的官員,要由我自己挑選。”
“不準!”
“你知道張良是誰,也知道他做過什麽,你明明什麽都知道,如今還想讓朕赦免他?!”
這權柄太大。
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他絕不可能就此松口。
而且整個關東能看出這一切的隻怕是屈指可數,就算看出了,也根本無濟于事,因爲大勢已成,根本不是人力能撼動的。
“不可能!”嵇恒的話剛說出口,扶蘇就直接拒絕了。
“嵇恒,你不要得寸進尺。”
“大秦這天下還是早點易主爲好。”
扶蘇臉色一沉,他遲疑片刻,掙紮道:“可以,不過名冊我要先過目,最終再裁定。”
見狀。
他不可能放給嵇恒。
“這贻誤的是大秦。”
這大秦也真就換天了。
騰地一下,扶蘇猛的拍案而起,雙眼直勾勾的盯着嵇恒,咬牙道:“張良?”
不然恐會被算計的連渣都不剩。
“而且……”
嵇恒輕笑一聲,平靜道:“這是交易,而且我的任何改制,最終都會呈到你的案上,你無須對我這麽警惕跟戒備。”
扶蘇臉皮一抽。
扶蘇冷哼一聲,根本不信。
嵇恒搖頭:“這個沒有回旋的餘地,改制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機會也都是稍縱即逝,若是機構裏有橫插一手的人,隻會将改制攪得烏煙髒氣,亂七八糟。”
“想都别想,我不可能再上你的當,之前你通過各種政策,将大秦很多制度跟政策已改的面目全非,若是在把大權交給你,隻怕這天下真就要易主了。”
他可沒那個心眼去跟嵇恒較量,就算是張蒼都不一定能看出嵇恒的算計,他又哪有辦法反制。
“還有嗎?”扶蘇一臉警惕,他可不敢掉以輕心,跟嵇恒這種聰明人大交道,不能有半點放松大意。
他可是深知,嵇恒謀算之厲害,就坐在西城那間小院,卻謀算了整個關東,将整個關東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聞言。
嵇恒笑了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淡淡道:“我要掌控大秦改革跟發展的所有大權。”
“我要你赦免一人,并特許其進入改制府。”嵇恒想了想道。
而且他過去已爲嵇恒算計、擺了一道,若是将改制跟引導天下發展的大權在度交到嵇恒之手,隻怕這天下恐真就成了嵇恒的天下了。
他也知道,扶蘇不可能退讓,雖然心中早就清楚了,但多少還是有些失望。
“張良。”
“這些大臣都是你的人,伱信不過我,難道還信不過他們?總不能我一個跟他們素未謀面的人,跟他們見過幾面,就能讓他們倒頭就拜吧?”
“若是當真如此。”
他深吸口氣,壓下心頭的火氣,咬牙道:“不行,改制事關大秦基業,豈能全由你把控?”
“你真以爲朕就任你拿捏。!”
“你過去跟張良私會的事,朕其實早就知道了,隻是并未放在心上,因爲朕知道,你跟他從來都不是一路人,但你想讓朕赦免他。”
“絕無可能!”
扶蘇一臉堅定。
他對張良沒有任何好感,當年博浪沙刺殺始皇,而後又在天下各地各種生事鼓噪是非,擾的大秦很頭疼。
在關東叛亂後,經過調查,也是張良在暗中串聯,不然關東亂象不會那麽快成氣候。
而當初章欷、翁仲等人東出受阻,被拖在三晉之地,也都是張良在暗中出謀劃策,各種破壞大秦進軍的步伐。
因爲張良,天下不知多死了多少人,這樣一個臭名昭著的六國餘孽,本該人人得而誅之,眼下嵇恒竟還想讓自己赦免,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尤其是嵇恒還想讓張良參與天下改制,這更是聞所未聞,哪有将反叛敵人引入大秦心腹的?
這不是給自己生事嗎?
荒謬至極。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蘇一眼,大緻清楚扶蘇爲何這麽動怒,因爲張良跟大秦一向是水火不容,也因爲很多次謀劃,讓大秦損失慘重。
扶蘇眼裏根本容不得張良。
嵇恒點頭。
他淡淡道:“我知道你爲什麽這麽氣憤,也知道爲什麽你這麽接受不了,但我選擇張良,有我自己的理由。”
“朝堂官員也好,關東官員也好,他們都是大秦的臣子,換句話說,他們都是食利者,也都是大秦過去體制的獲益者。”
“讓他們提出辦法,你真以爲能做到?讓他們自己革自己的命,你真以爲那麽容易實現?”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道理是一樣的。”
“張良跟大秦的立場不同,他看事的角度也不同,給出的判斷跟觀點,相較大秦的臣子,無疑更加敏銳跟鋒利。”
“唯有全面考慮,全面看待,才能正确的評估一個制度的好壞,若隻是爲了滿足得利者的改制,那這樣的制度改與不改又有何區别?”
“不過是勞民傷财罷了。”
“朝堂官員代表着關中,蕭何、曹參等人代表着關東,而張良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底層。”
“雖然他不是底層。”
“但想鼓動底層生事鬧事,必然是對底層情況深有了解,這是朝堂官員、關東官員不及的。”
“他們的屁股沒在地上。”
“改制是改的天下方方面面,而非隻是改中上頂層的,我過去不止一次的說過,天下的土壤已經變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
“士大夫階層以爲這個民是自己,天下官吏認爲自己才是皇帝眼中的民,貴族百姓,認爲自己才是這個民。”
“但他們真的是民嗎?”
“亦或者他們真能代表全部的民嗎。”
嵇恒搖頭。
“不能的。”
“他們是民,但隻是一小撮民,天下真正的民,是時刻在田間地頭耕種的黔首。”
“你真以爲天下歸秦,就是靠的武力?若真是靠武力,關東就不會複叛了。”
“六國貴族才多少人。”
“之前關東叛亂時,造反的又是多少,很大部分,便是民衆厭倦了大秦,對大秦征發無度,索取無數生出了不滿。”
“之所以這麽快平定。”
“也是因爲大秦真的在施行仁政,很多人消減了鬥志,不然天下不會這麽快平定的。”
“而且關中也會亂。”
“甚至于,關中苦秦還更久。”
“若是真讓他們知道,天下其實還能有另外一番光景,隻怕關中抛棄你嬴氏會很快。”
“底層人所求不多。”
“隻爲一家溫飽,能有個自己的房子,有幾十畝自己的田地,隻是這麽簡單的願望,依舊很難做到。”
“因爲食利者太貪了!”
“他們恨不得敲骨吸髓,将底層人壓榨的幹幹淨淨,永生永世爲他們的奴仆。”
“甚至連生的盼頭都要奪走。”
“我不喜歡。”
“我想要改變這個現狀。”
“不過僅憑我個人是做不到的,所以需要在制度上制衡,但制度同樣不是萬能的。”
“因爲制度需要人去執行。”
“故……”
“靠一個制度,就想江山永固,完全是癡心妄想,因而我想謀取另外一個道路。”
“靠提高生産力,大幅提升各類産量,借此保障底層溫飽,繼而給天下營造一個穩定的環境。”
“這條道路能走多久,我并不清楚,但可以預見的,隻要技術能不斷突破,便能将大秦國祚不斷往後延,除非内政完全崩壞,必須推倒重來,不然大秦還是能立世很長時間。”
“然也正因爲此。”
“在初期,對制度的需求很高,因爲這将保障大秦今後幾十年的發展路線,因而容不得半點馬虎,更容不得有半點遺漏。”
“張良是六國餘孽不假。”
“但我跟張良見過,還有過一段交流,其心志頗高,同樣有濟世之心,隻是我跟他選擇的道路不同。”
“然依舊能爲我所用。”
“所以我依舊要堅持我的想法,特赦張良,特許其進入改制府,并委以重任。”
“以彰寬仁跟容人之量!”
扶蘇陰晴不定。
“你當真能保證,他能爲秦所用?”扶蘇道。
嵇恒搖頭,他笑着道:“我隻能保證,其他朝臣會跟他争鋒相對,繼而讓道理越辯越明。”
“從而爲天下做出最正确的選擇。”
“至于改制之後,張良是走是留,并不在我,而取決于你。”
扶蘇沉默。
他沉思良久,點頭道:“好,朕就再相信一次。”
“這也是最後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