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八匹!”
“這是陛下的車辇!”
“陛下竟親自出宮去請這人,那人究竟是什麽來頭啊?!”
“他不是皇室私奴嗎?”
“……”
城中。
望着八匹高大雄偉的駿馬,拉着的馬車,路旁的市人全都驚住了,大秦是一個等級森然的天下。
唯有皇帝的車辇,才能用八匹馬來拉,而現在車辇卻朝着西城駛去,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西城那人,竟讓大秦皇帝親自出來相請,這種待遇,他們在鹹陽活了幾十年,也是第一次見到。
缭可微微一夾馬腹,加快了一下速度,很快,一群人就到了嵇恒的住處,外面停着不少人馬。
不過。
西城的大道,早已爲官府清空,留下了無比寬敞的大道,沒一會,數十匹駿馬就出現在了道上,其後漸漸多出了一兩馬車。
他已有五六年沒來過了。
很大程度是因爲嵇恒的提點,如今也算是衣錦歸來。
很快。
卻是沒有發現嵇恒身影。
走在熟悉的街道,他也是百感交集,尤其是接到吩咐,這次去的還是嵇恒住處,更是五味陳雜。
原本他們還以爲西城那人要大禍臨頭,畢竟秦二世已給足了顔面,卻還在那裏故作姿态,一旦惹怒了皇帝,還能落到了好?
結果。
他們能打探出的消息有限。
一身常服的扶蘇,出現在了衆人視線中,他淡淡的掃過四周,踩着低案,再次踏入到了這塊地界。
但如今。
互相打探着消息,好奇西城裏究竟住着何許人,竟能這麽狂傲,甚至連陛下都必須屈尊盛情邀請。
他能有今日之風光。
馬車内很安靜。
從不去猜疑。
公子高等人早就接到了消息,如今正在院外恭候,缭可從院外等候的人臉上一一掃過。
不過這一次前來,跟過去前來,心境已完全不同了,過去的他,對嵇恒可謂恭敬至極,甚至還帶着濃濃的崇拜氣息。
他翻身下馬,去到扶蘇的車辇外,低聲道:“陛下,到了。”
是之前來傳信的侍從。
他不得不思考,嵇恒出手,是不是别有用心,因爲現在的大秦,已隐隐有點脫離他的掌控。
皇帝不僅不怒,反而親自屈尊前去,這屬實出乎了很多人意料。
隻是天下的方向,卻漸漸脫離了他的掌控,若非這次張蒼主動提醒了一下,他恐還沒有意識到。
他能一步步登上高位,掌控朝堂,收複山河,都是嵇恒在暗處爲自己出謀劃策,指點迷津。
領首的将領是缭可。
自從那時,聽從嵇恒的建議,他就沒再踏足過這個地方,有什麽事,都是讓嬴斯年傳話。
馬車簾子被掀開。
扶蘇望着已有些斑駁的牆壁,上面還留着不少歲月沖刷的痕迹,眼神也頗爲感慨。
雖然大權依舊在握。
順便也想看去看大秦二世皇帝的尊榮。
問來問去,打聽到的都很破碎,也很零散,沒有多少有用的信息,不過的确越來越多人朝着西城的街巷湧去。
倒也算是自在。
這都是嵇恒的功勞。
城中市人低聲竊語。
也正是有了嵇恒相助,原本大廈将傾的大秦,才能一步步扭轉局勢,一步步重回正軌。
其中付出的心力,扶蘇也不得不承認,定是十分龐大的,正因爲此,他一直對嵇恒敬畏有加。
此外。
想看看西城是何人。
所有人滿心震驚跟好奇。
策馬揚鞭。
并無什麽聲響,魏勝也早早搬了一個低案,墊在了馬車下。
但也正是因爲意識到了。
生出了警惕。
他才駭然驚覺,自己過去幾乎就是嵇恒的提線傀儡,完全毫無主見的聽取着嵇恒的一切建議跟政策。
并完全遵從。
這讓扶蘇心中很是驚恐。
他是大秦皇帝,天下的君主,豈能任人擺布?而且還甘之如饴?這讓扶蘇十分的惱怒跟懊悔。
後悔自己醒悟過來的太晚。
也懊悔自己沒有多少洞察之力,過去先皇在時,不止一次的提醒過自己,要有辨别能有,要有洞察之力,他卻不以爲然。
更令扶蘇悲憤的是,嵇恒之前也提醒過自己,自己當時還滿口應下,自以爲自己真的做到了。
結果……
完全是自欺欺人。
他根本就沒有獨立判斷思考的能力,一直以來都隻是在聽從别人的意見跟主意,這本身并無錯。
但他是君啊!
豈能偏信一人而毫無懷疑?
這是大錯。
錯的異常離譜。
錯到扶蘇每每想到,都不由咬牙切齒。
扶蘇收回目光。
他定睛望向門口,嬴斯年等人早已恭候多時,隻是門口并無嵇恒的身影,嵇恒也并未出門迎接。
這的确是嵇恒的性子。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并無言語,直接邁步朝院中走去,這段路,過去他走過了很多次。
但這一次,感受最爲不同。
他很清楚。
當自己踏入這間院落時,他跟嵇恒過去的信任,也将徹底碎裂,猶如破鏡一般,再無恢複可能。
随着扶蘇朝前,缭可等人連忙快走了幾步,将嬴斯年、公子高、胡亥等人攔在了院外。
不容他們踏入院子半步。
見狀。
胡亥撇了撇嘴。
心中也是頗爲的不快。
他現在就住在裏面,把自己攔在外面,這算什麽事?他還想聽聽嵇恒跟扶蘇會聊什麽呢。
之前幾乎都沒旁落過。
雖然心中不快,不過胡亥也不敢這時去觸扶蘇黴頭,現在的扶蘇跟嵇恒明顯氣氛不對,他這一平頭百姓,要是惹的扶蘇不快,扶蘇可不會念着自己。
畢竟……
他已不是宗室子弟了。
沓沓沓。
扶蘇的腳步很穩。
一步接着一步的踩在青石闆上,發出一陣陣輕微的腳步聲,四周很安靜,扶蘇的腳步聲清晰的落入到衆人耳中。
不過衆人的心神,都不在此,都看向了那個敞開的大門。
最終。
扶蘇走了進去。
魏勝輕咳一聲,将院門閉上了,并不容外界探聽。
也不容缭可等人進去。
院内隻有嵇恒一人,他之前就已派人進去查看過,而且是裏裏外外的搜查,沒有錯過任何死角。
就爲了避免生出意外。
眼下。
院内隻有嵇恒跟扶蘇兩人。
扶蘇拾級而上,進到了大堂,剛進入大堂,就見到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嵇恒依舊很懶散。
他身子歪歪斜斜的靠在躺椅上,一隻手望抓着一個紙扇,另一隻手在撥弄着酒壺。
見扶蘇進來。
嵇恒淡淡道:“來了。”
扶蘇點頭,拱手道:“扶蘇見過先生,當年一别,如今竟已五年了,真是時過境遷。”
“先生比過去滄桑了不少。”
嵇恒将溫好的酒,倒了兩杯,将其中一杯推向了扶蘇,随後笑着道:“這還是當年你送來的酒,隻不過我稍微做了一些改進,口感應該還行,你可以試試。”
扶蘇看了眼清亮的酒水,滿眼感慨道:“那我倒要好好嘗嘗了,還記得最開始,我每次來先生這,都必須帶些東西,不然先生都不願與我多說兩句。”
“不過這次我沒帶酒水。”
“還請先生見諒。”
嵇恒點點頭,并無言語,頗爲放松的舉起酒樽,輕輕的點了一口,似乎很是享受酒水的醇正。
見狀。
扶蘇眉頭一皺,又很快舒展開,同樣舉樽,将杯中酒一口飲盡,道:“酒水不錯,比宮中的禦酒要好。”
“這就是禦酒。”嵇恒道。
“但已不是當年我帶給先生的禦酒了。”扶蘇感慨道,眼中浮現出一抹清冷。
嵇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但它的确是禦酒。”
扶蘇沉默。
他主動給自己倒了一杯,這一次,他沒有一口飲盡,而是慢慢的品嘗起來,而後道:“的确有禦酒的口感,但跟過去味道不一樣了。”
“這酒埋了十二年了,這是歲月的回甘。”嵇恒輕笑着。
扶蘇不置可否:“是啊,十二年了,我跟先生認識也有十二年了,第一次見還是在獄中。”
“如今卻也跟當初相似。”
“四周的高牆,跟監獄又有何不同?”
“陳釀深埋的酒,終究失去了最初的青澀,我還是更喜歡當年的酒,至少不辣,還有回甘。”
“先生呢?”
嵇恒嘴角微微揚起一抹弧度,笑着道:“我都不在意,隻要是酒,我都能接受。”
扶蘇臉色一沉,不悅道:“但這是大秦,是我嬴氏的大秦。”
“先生過了!”
嵇恒面色一正,神色平靜道:“酒再怎麽深藏,再怎麽發酵,它還是酒,它并沒有變。”
“扶蘇現在隻想知道,先生想将大秦引向何處?!”扶蘇雙眼直勾勾的盯着嵇恒,仿佛要将嵇恒看穿。
嵇恒沉默不語。
最終。
他搖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扶蘇面露愠色。
嵇恒道:“我的确不知,我考慮不到那麽遠,天下從未有一勞永逸之事,世間萬事萬物都是變化的。”
“不會因一人而改變。”
“再好的制度,也需人去執行,也需人去遵守,我給不了你答案,不過我之前在獄中就說過。”
“我的志向是求變。”
“變國家,變治式,變生計,變民衆,我從未動搖過。”
“我想要創建的是一個向上的天下,隻是最終能走成什麽樣,我并不清楚,也不會去在意。”
聞言。
扶蘇一臉陰沉。
他雙眸死死的盯着嵇恒,不滿道:“朕過去這麽信任你,爲什麽你要算計朕?”
嵇恒搖頭。
他看向扶蘇的眼神有些古怪,笑着道:“我沒有算計過你,我隻是一直在按自己的想法去做,隻是我們最初的路徑一樣。”
“我不願天下塗炭生靈。”
“而你爲大秦公子,想挽大廈之将傾,最終你我一拍即合,從而一同達成了這個希望。”
扶蘇沉默。
他将杯中酒徹底喝完,沉聲道:“伱這四變之下,大秦還是大秦嗎?”
嵇恒沉思片刻,反問道:“你認爲天下真有永恒的帝國嗎?”
“我是大秦皇帝。”扶蘇道。
“但依舊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天下沒有永恒不滅的帝國,創造這個天下的從來也不是君主。”
“而是在田間地頭辛勤耕種的耕夫,是官道上來往的商賈,是朝堂上進言的官員,是挑燈苦讀的學子。”
“他們中絕大多數注定默默無聞,也都無法在曆史上留下姓名,但這些人的的确确才是曆史真正的主人。”
“我改變不了這個現狀。”
“我唯一希望的,便是讓天下能獲得更長久的安甯,讓萬民少受點人間疾苦。”
嵇恒緩緩站起身。
他輕歎一聲,神色很蕭瑟。
正如魯迅所寫,翻開曆史,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都寫着‘仁義道德’,而那滿本曆史上都寫滿了兩個字。
吃人。
這就是曆史。
也是天下長久的現狀。
從古至今,不外如是。
他其實能做的很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制度上做引導,從而爲天下赢得更長久的安甯跟發展。
他不知何時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也不知何時天下能做到禾下乘涼夢,更不知天下是否真能實現古之先賢推崇的天下大同。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可能的讓人活下去,不至于人相食,易子而食再發生,也盡可能減少家破人亡,民衆流離失所的情況發生。
但很難。
扶蘇神色複雜的看着嵇恒,再次恭敬的一禮,沉聲道:“先生志向高遠,扶蘇佩服。”
“但扶蘇才是大秦之主。”
“是天下之君。”
“天下如何,當由扶蘇說了算,而非是先生你。”
“扶蘇這次前來,是請先生出仕的,爲的是将大秦現有體制改良,以适應當下天下環境。”
“扶蘇不希望先生再有私心了。”
“不然……”
“莫怪朕翻臉無情了!”
嵇恒一臉平靜,并無任何回答。
他不會回答。
其實也早就做了回答。
兩人都清楚。
扶蘇右手掌死死的抓着酒樽,掌間更是溢出了血,他一直盯着嵇恒,想聽到嵇恒松口。
隻是終究是沒有。
良久。
扶蘇将酒樽扔在了地上,怒極反笑道:“好,既然先生早已打定了主意,扶蘇也就不再勸了。”
“隻是出了那院門,扶蘇恐再難稱你爲先生了。”
“嵇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