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時間,轉瞬即過。
很快就到了扶蘇約定宴會朝臣的日子。
這次的宴請十分隆重。
宮中早早開始布置,各種珍馐佳肴被送入宮中,随着時辰一到,百官陸續入宮。
望着殿外繁盛的一幕,無論是蒙恬,馮去疾,還是張蒼,都神色肅然,眉頭微皺。
他們早就參加了多次宮廷宴會,像這次這麽莊重的少之又少,事出反常必有妖,尤其前幾日,扶蘇還突然下令,将郎中令的職權一分爲二。
分設爲殿前司跟侍衛司。
雖主官依舊是馮去疾,但真正執掌宮中侍衛的兩司主官,卻是換成了缭可跟原本宗室出身的華寄。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陛下這是有意在架空馮去疾的兵權,讓其空有顯赫的職位,卻無太多實權,如今宮中兵權,已全部收歸到了陛下手中。
随着‘靜’字落下,身穿華貴服飾的扶蘇,大步出現在百官眼前,百官垂首,莫敢在此時擡頭。
扶蘇面色如常。
陛下就是想在這次宴會中解決,隻是陛下展現出的态度,并不怎麽友好,充斥着霸道跟強勢。
殿内。
吃的倒是頗爲盡興。
不過扶蘇顯然沒準備這麽早說,基本會等到衆人酒酣飯飽再開口,因而在猶豫了一下後,也是吃了起來。
這些東西吃下去容易,等會吐出來可就難了。
這一頓宴會吃的很沉寂。
不過,望着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百官卻并無太多食欲,隻是闆正的端坐席上,目光不時瞟一眼扶蘇,似很在意扶蘇的一舉一動。
“随着關東平定,朕去拜祭過太廟,将此事上告給了大秦列祖列宗,對于天下彌合,天下歸秦之時,諸多大秦先君給朕投夢,對朕頗爲贊賞。”
但所有與會的大臣都清楚,這次的宴會恐不一般,除了陛下突然的動作,還有關東功臣的安置,這都是急需解決的。
他平靜的掃過百官,笑着道:“朕即位已有六年,這六年承蒙諸位大臣相助,關中承平,民生安定,扶蘇謝過諸位大臣。”
并無多少聲響。
見狀。
唯有不時有大臣碗筷驚慌落地的響聲,但也很快歸複平靜,半個時辰後,扶蘇已停下了碗筷。
他好像根本沒察覺到殿内氣氛的異樣,反而頗有興緻的看着自己銅盤中的美食,跟百官簡單舉樽,說了幾句場面話,一飲而盡,就自顧自的動起了筷子。
随着扶蘇開口,魏勝連忙朝殿外高聲喊道:“陛下有令,上宴。”
就有宦官端着一個個精緻的銅盤進入到了殿中,銅盤上擺放着各種珍馐佳肴,随着扶蘇上位,筷子漸漸在朝堂流行起來,與之對應的各種美食也漸漸出現到朝臣眼中。
這讓不少人心生不安。
尤其是見到缭可、華寄等人手始終握在兵把上,大有一聽令下,就直接拔劍的狀況,更是心中不住打鼓。
扶蘇哈哈一笑,頗爲開懷道:“這幾年,實在是辛苦諸位大臣了,朕也不願打擾雅興,先上宴。”
烹煎炸炒等食物做法,漸漸盛行各大朝臣家中,不過最爲尋常的剔骨羊肉還是國宴中必不可少的存在。
“感念天恩。”
以蒙恬爲首的官員,連忙拱手道:“這都是臣子本分,陛下言重了。”
有官員小聲的向張蒼打聽消息,張蒼一臉苦笑,他那知道其中實情?他若是知道,也不至于也這麽膽顫心驚了。
扶蘇哈哈一笑,讓魏勝将銅盤撤下,突然歎氣一聲道:“今日這麽多大臣都在,朕也就說說爲何朕會舉行這次大宴。”
這是老秦傳統。
“因爲朕高興。”
扶蘇坐在高座上。
衆官員也笑着附和道:“臣也這麽認爲,能跟陛下共進食,臣實在是幸運至極。”
不過以他對扶蘇的了解,扶蘇不會輕易動兵的,如今安排的這麽盛大這麽莊重,隻怕想做的事很大。
百官心頭更顯沉重。
殿外。
靜!
靜!
胪傳高亢的喊聲響徹雲霄。
陛下這麽做意欲何爲?
無人知曉。
話語剛落。
很有可能會死人!
就在百官竊竊私語時,遠處有高亢的聲音傳來:“靜!”
随着扶蘇進殿,一句宣百官進殿,百官這才擡頭,恭恭敬敬的走入殿中,隻是每人在邁入大殿時,都會面對到缭可、華寄等人的犀利目光。
這幾年。
他看向下方朝臣,笑着道:“朕好久沒吃的這麽盡興了,果然吃飯還是要人多才熱鬧啊。”
他們若是沒猜錯。
“就連始皇也在其中。”
“朕自少年開始,其實就很少受到先皇贊譽,對于朕的一意孤行,朕見到先皇時,其實無比忐忑不安,唯恐遭到先皇不滿斥罵。”
說着說着。
扶蘇也是滿臉慨然。
随即。
他不禁頗爲自得道:“然這次,先皇沒有怪罪,對朕也大爲嘉賞,甚至稱扶蘇做的對。”
“哈哈。”
扶蘇大笑出聲。
頗有一朝揚眉吐氣之舒暢。
聞言。
百官面色微異,同樣是感慨萬千,始皇對天下的影響太大了,給人的壓迫感也實在太強了。
即便已離世五年多,依舊讓扶蘇這麽驚懼,但這就是始皇。
不過。
張蒼眉頭微凝。
心中不安之感卻越來越濃,他了解扶蘇,也很知扶蘇的秉性,越是這般感慨,越是要萬分小心。
但口頭上還是附和道:“陛下對關東的謀劃,的确精妙,以小博大,以最小的代價,換來了天下安甯,此等功業,足以彪炳史冊,自當爲先皇贊許。”
“此陛下之英明決斷也。”
“臣同樣振奮。”
扶蘇笑着點點頭,似依舊沉浸在大秦列祖列宗的托夢中,感慨道:“朕同樣是備受鼓舞,不過正如獻公所言。”
“大秦之所以能有今日之偉業,蓋是源于晉國分裂,繼而讓大秦不再受束于函崤,有了東出的機會。”
“也因三晉的混亂,大秦才得以籠絡到天下如此多的良才,爲大秦所用,自此奠定大秦強盛之基。”
“沒有這個強大領國的阻撓,大秦才得以掃滅周邊的戎狄,徹底清除腹背之患。”
“三家分晉的時候,秦國雖然表面上沒有大舉進攻,但其實獲得了不少好處。”
“也爲之後一掃六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所以基本上如果沒有三家分晉的話,秦國可能根本沒有逐鹿中原的機會,會被晉國這個強大的鄰國用函谷關鎖在關西。”
“大秦能一掃六合,一統八荒,最主要還是沒有晉國的緣故,若是晉國尚在,天下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隻是……”
突然。
扶蘇話語一頓,眉宇間露出一抹凝重跟沉思,他狐疑的看向下方百官,說道:“獻公先祖卻是要朕謹記晉國滅亡之患。”
“朕對此費解,不知諸位大臣,可對此有何見解?若有能解惑者,朕定重重有賞。”
一語落下。
整個大殿瞬間安靜。
百官心神一凜,聽到扶蘇突然的發問,百官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前面扶蘇說的一切,全都隻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這個問題。
晉國因何而亡!
這才是今日宴會的重頭戲。
随着這句話的道出,這場宴會的大幕,才正式拉開序幕。
全場無人吭聲。
全都低垂着頭,思索着扶蘇這一問的真正想法,他當真是想問晉國之亡嗎?還是意有所指?!
百官暗暗斟酌着。
良久。
現任奉常陶舍出列道:“晉國之亡,亡在内争,亡在制度落後,最終爲韓趙魏三家瓜分。”
聞言。
扶蘇愣了一下,若有所思道:“是啊,晉國亡于内争,亡于制度,在天下紛紛開始改革大潮時,晉國依舊耽于陳腐的三軍六卿制。”
“依舊沉迷于卿族家族之間的明争暗鬥,利益紛争,最終将這個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國活生生拖垮了。”
“最終竟爲臣子奪了天下!”
“何其凄慘啊。”
“這就是三家分晉啊。”
聽到扶蘇直接說出爲臣子奪了天下,殿下百官臉色齊變,一臉驚恐的跪伏在地,驚慌道:“陛下,臣對大秦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請陛下明鑒。”
此刻。
所有人都慌了。
扶蘇這一句太過吓人了。
扶蘇笑着看向下方百官,平靜道:“諸位大臣這是何意?朕隻是感慨了一下晉國之亡,你們這麽驚慌幹什麽?”
“你們對大秦、對朕一片赤城,朕又豈會不知?又豈會懷疑?”
“諸位愛卿快快請起。”
就在百官顫巍巍站起時,扶蘇又冷不丁的補了一句:“當年韓趙魏三家初爲晉國公卿時,也可曾想過日後他們的子孫會篡晉?”
扶蘇的聲音不大。
但舉殿四寂的情況下,卻無比清晰的落入到了朝臣之耳,百官面色發白,雙腿戰栗。
他們不是傻子。
哪裏還不明白,扶蘇這近乎是明示了,他對大秦的臣子不太信任,擔心有朝一日,大秦會重蹈晉國覆轍。
一念間。
百官隻想重新跪下。
站着太吓人了。
扶蘇坐在席上,舉起酒樽,自飲自酌了一口,待酒樽放下時,目光卻掃向了下方的百官。
從蒙恬開始。
其次是馮去疾,太尉李信,禦史大夫馬興,而後是九卿,每從一個人臉上掃過,被注視的官員都心中一跳,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蒙恬更甚。
他蒙氏在朝堂在天下影響力很大,更是世代相秦,若是真算下來,仕秦也剛好百年了。
百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他蒙氏如今太過顯赫了,又豈能不遭陛下忌憚?
馮去疾同樣神色凝重。
他馮氏沒有蒙氏那麽顯赫,但三公九卿,他馮氏獨占三席,如此大的權勢,陛下又安能視而不見?
其他官員雖沒有蒙氏、馮氏這麽提心吊膽,但身居高位,若是引得陛下忌憚跟不滿,日後少不了要出事。
他們如何不忐忑?
但他們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後世之事,豈是他們能說得清的?而且陛下明顯也不會相信。
大殿安靜。
扶蘇收回目光,笑了笑,主動緩和了氣氛,道:“朕就那麽随口一說,諸卿何必這麽拘謹?”
“不過朕這次的确有事要宣布。”
“如今關東平定,天下急求大治,而關東功臣也需要賞賜提拔,但穩定關東還需一定時間,故朕在思索一番後,想出了一個折中之法。”
“在關東設幾個經濟特區,特區地位跟内史郡齊平,主官位列九卿之下,但在尋常官署主官之上。”
“對于這幾地,朝堂會給予極大的政策财政傾斜,并特許将關中現有的一些技術制度,全部在這幾郡進行推廣,以彰顯大秦對關東的一視同仁,也彰顯大秦的治理之道。”
“同時加大教育醫療的傾斜。”
“準許在地方鋪設初級學室,跟醫館制度的推行。”
“不過幾地的财政全部歸朝堂,統一由朝堂分配,也由朝堂直管,至于具體的年俸則由少府另行安排。”
“諸卿以爲何?”
聽到扶蘇的話,百官心神稍安,他們還真擔心扶蘇死咬着方才的話題不放,那他們就真頭皮發麻了。
至于在關東選幾地爲特區。
他們思索了一下,的确很有可行性,一來安置了關東功臣,提高了他們的官職跟俸祿,也彰顯了朝堂的态度,二來借此舉,向天下真正的展示大秦的威儀跟氣魄。
讓天下心悅誠服。
并由此,讓關東徹底歸心。
隻是将這些功臣安置在關東,并不能算是什麽長策,短時尚可,若時間一長,恐會引來諸多非議。
不過眼下,他們已無心于此。
既然陛下已考慮好了,他們自當遵從,不然要是給陛下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将自身代入到了‘三家’之列,他們恐是哭都哭不出來。
一時間。
百官紛紛出聲贊許道:“臣附議。”
“臣以爲善。”
“陛下英明。”
“……”
聽着百官的一緻贊成,扶蘇也是百感交集,深感嵇恒對人性拿捏之準确。
先提出拆房頂,後續再提開窗,就沒多少人會反對了。
眼下便是同理。
隻不過這次不是開窗,而是利益權衡。
但他這次宴會又豈會止步于此?
“既然諸卿都無意見,那便就此定下了。”扶蘇道。
“陛下英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