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認爲不行。”扶蘇拂袖,并未對嬴贲的贊成有絲毫滿意。
聞言。
嬴贲倒是一愣。
他狐疑的看着扶蘇,卻是不明白扶蘇究竟是何想法?
提出建議的是扶蘇,否定的依舊是扶蘇。
“臣愚笨。”嬴贲道。
扶蘇冷哼一聲,漠然道:“宗正何必如此自謙,若是大秦的宗正都愚笨了,那天下豈非大多數人也都成了傻子。”
赢贲啞然。
他低垂着頭,雙眸茫然不解。
他不知扶蘇究竟是什麽心思,難道真準備一意孤行,推行那什麽省州制?這明顯是不可能的。
“卻是心中不忍啊。”
前面的都是幌子。
“但日後呢?其他官吏呢?”
隻是因爲自己是宗正,這個官職不是其他官員能勝任,敢接任的,但除了宗正,其他官員的職位安排,陛下恐都有了心思。
“朕爲皇帝。”
他知道。
“朕也做不到。”
聞言。
嬴贲臉色慘白。
“但細細深究下來,卻并沒有那麽美好。”
“然不騰出一些空缺,朝堂又如何安置這些功臣,畢竟在朝堂的大力扶持之下,那幾個地區無疑會得到飛速發展,這同樣是大功一件。”
嬴贲深吸口氣。
“卻是會變成老人當政。”
“久而久之。”
“短時的确可以将這部分功臣安置在外面,但時間一長呢?現在大秦的朝臣都年富力強,也都正處于爲朝堂發光發熱之時,讓他們退下,朕于心不忍。”
這才是扶蘇的真正意圖。
扶蘇想改變現有的官場規則。
“随着天下安定,大秦醫館制度不斷完善,滿朝大臣能爲朝堂盡職的時間無疑會大幅提升。”
“士登上了天下舞台。”
廢除終身制!
但僅在腦海想到這個念頭,嬴贲就隻覺頭皮發麻,手腳冰冷,他根本不敢去想,扶蘇當衆說出,或者隻是試探性說出時,朝臣的激烈反應。
“而今天下安甯,急求大治,若是因這部分貪婪官吏,竊據權力,耽誤了民生,這豈非是置天下大治于不顧?”
他身子微微顫抖着,額頭冷汗四溢,嘴角更是小幅度一張一合着,臉色已是無比難看。
嬴贲臉皮一跳,他已察覺到了一些異樣,陛下這是對朝堂的官員現狀有了不滿。
“更有貪婪者,即便病卧榻上,依舊不肯放手,這也導緻了天下治理出現了不少的問題。”
也太過武斷,并沒有經過詳細的讨論跟計劃,匆忙執行,隻會适得其反,甚至擾亂大秦現有的進展。
扶蘇一臉愁思。
他已不敢開口了,他知曉,這次扶蘇是早就有了定計,想對朝堂做一些變動。
“臣遵令。”嬴贲道。
扶蘇冷冷的掃了嬴贲一眼,搖了搖頭,平靜道:“宗正無需這麽緊張,這次隻是随便談談。”
“這段時間,朕深感憂慮啊。”
“攪動着過去數百年的激蕩風雲。”
“此外。”
之所以找上自己。
“其他下層官吏卻是晉升無門,如今韓信、蕭何等人,是仗着自己立下的大功,讓朕不得不賞,不得不提拔。”
見狀,扶蘇面色稍緩,似意識到自己态度有些強烈了,沉聲道:“若是初看,這個想法的确不錯。”
“世卿世祿的确被終止了,但世官沒有,除非身死,或者是違律被廢官,亦或者主動告老還鄉,出仕者幾乎都是當到死。”
但這比前面那三級管理制更令人不寒而栗啊。
扶蘇笑了笑,道:“夏商周三代以來,其實很長時間都施行的世卿世祿,隻不過随着大争之世拉開帷幕,世卿世祿漸漸爲天下擯棄。”
太突然了。
“他們可有機會立下這滔天軍功?立下這濟世安民之功?若是大秦尋常出身的官吏,需立下這麽大的功績才能檻檻立足朝堂,這豈不讓爲大秦效力的官吏寒心?”
“若是立了功勞,而不行嘉獎,豈不讓人寒心。”
嬴贲咽了咽口水,緊張道:“陛下,這是不是太過草率了?臣認爲此等大事當跟朝臣進行再三商議。”
“臣惶恐。”
說完。
隻聽得噗通一聲,嬴贲跪在了殿中,大氣不敢多喘。
扶蘇冷冷的看了一眼嬴政贲,眼中露出一抹蕭瑟,輕歎道“宗正對朕的想法也不看好嗎?”
“臣不敢。”嬴贲道。
扶蘇搖頭,拂袖道:“罷了,既然宗正不願朕再提,這次就姑且作罷,三日後,朕會在宮中設宴,宴請大臣,到時朕就去問問大臣的建議。”
“朕同樣很好奇。”
“大秦的這些臣子,究竟是私心更重,還是公心更重。”
“朕也想看看,大秦的臣子中究竟是那些人贊成,那些人反對。”
“不過……”
“今日之事,朕不希望,提前爲他人知曉,宗正應該能理解朕吧。”
嬴贲連連點頭道:“臣絕不敢外洩,請陛下放心。”
“對于宗正,朕還是放心的。”扶蘇笑着道。
嬴政贲心神一凜,隻感覺脖子處有道冷風刮過,冷的他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也是不敢再多待,急忙退出了大殿。
出了殿門。
嬴贲深吸口氣,後背已經濕透,一陣冷風吹過,隻覺透心涼。
他心有餘悸的回頭看了眼大殿,忍不住擦了擦額頭冷汗,他知道,沉寂五載的陛下,如今又要再次掀起大動作了。
而且這次的大動作,相比以往,隻大不小,也會極大的影響朝堂日後的格局跟天下走勢。
朝堂又要變了。
這一幕,他其實經曆過。
大秦立國之初,尉缭、王翦、蔡澤等開國重臣,除了剛開始還去朝會,後續基本都待在了家中,此後便是王绾,隗狀等老臣退下。
在始皇駕崩前,李斯、頓弱、杜赫、老宗正等老臣,也都陸續退出了朝堂。
而今的朝堂,其實已穩定持續了五年,眼下,陛下又準備大動了。
大秦立國才十六七年,涉及多位三公九卿的大動就有了三次之多,眼下分明将迎來第四次。
隻不過。
這一次會比過往任何一次都大。
大到嬴贲心慌。
嬴贲回過頭,不敢再繼續待着,快速邁步離開了。
他并不知道扶蘇會怎麽開口,也不知扶蘇想怎麽做到,但他卻清楚,大秦的君主一旦下定了決心,就一定會去做。
這事不會改的。
殿内。
扶蘇坐在席上,掃了眼宗正離開的方向,眉頭微微一挑,他若是沒記錯,宗正年紀也不小了。
當年始皇還特意說過,宗正可用,但不能長用,如今也算是給了宗正一個體面退場的機會。
他收回目光,朝殿外道:“來人,去把缭可叫來。”
說完。
扶蘇看起了奏疏。
不多時,缭可從大殿中離開,臉色很是凝重,更帶着幾分肅然,也并未在皇城多待,聽令完便離開了。
沒多久。
缭可擔任郎中令下侍郎的文書就送到了缭可住處,他也是關東這批功臣中第一個得到提拔的。
因而也是迎來了不少人恭賀。
不過缭可卻是知道,自己領的可不是什麽好差事,也非是真的得到了陛下器重,而是成爲了陛下手中的一把刀。
隻不過陛下用自己這把刀想做什麽,他卻是不清楚,隻接到命令,宴會時,多安排人手,護衛大殿。
以作禮儀。
另一邊。
缭可的被提拔,也是引起了不少朝臣注意,因爲缭可被安置的地方太奇怪了,安排在了郎中令麾下。
郎中令乃是負責宮廷秩序,護衛皇城的官差,缭可固然是出身關中,但過去可是在關東做事,而今一下提拔到身邊,這未免太過器重了。
也有些人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所有人都正視起了接下來的大宴,因爲這次大宴沒有關東的功臣列席,隻有朝堂的大臣。
這同樣非比尋常。
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稍微看得清形式,都能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西城。
城中的暗流湧動,對院中幾人并無影響。
不過現在嬴斯年在小院待的時間漸漸短了,唯有傍晚才會過來,尋常時候都得去皇子學宮讀書。
對于去皇子學宮,嬴斯年頗爲抵觸,覺得是浪費時間,尤其是習慣了外面的自在,在學宮學着各種禮儀,更是深感痛苦。
不過也不敢不去。
而院中大部分時間都隻有嵇恒跟胡亥兩人。
胡亥如今早就沉下心了。
他的注意力也一直放在自己制造的紙上,一直在做着各種改進,想把造價給壓下來,繼而讓其得到正式的推廣,沒準他還能因此獲得爵位。
嵇恒手持一把紙扇,頗爲輕盈的給自己扇着風,不時會望幾眼院外,似在等待着什麽一樣。
一旁。
胡亥順着嵇恒的目光,看向了院外,好奇道:“嵇恒,你這是在看什麽?院外不一直這樣嗎?”
嵇恒搖頭。
他淡淡道:“我在等人。”
“等誰?”胡亥一時來了興趣,他可是很少見嵇恒對他人這麽有興緻的,當年就算是始皇,恐也沒有這麽殷切吧。
“張良。”
聽到‘張良’二字,胡亥瞳孔微縮,一臉驚詫道:“張良?你跟張良有過聯系?!”
嵇恒點頭。
他淡淡的笑道:“當年扶蘇向天下求賢時,張良來過,跟我也有過一段交談,我跟他定過一場約定。”
“等天下亂局安定,我跟他再見一面。”
胡亥一臉不悅道:“張良有什麽好見的?不就是一六國餘孽,叛逆殘黨罷了。”
“徒有虛名。”
嵇恒看向胡亥,笑着道:“張良此人是很有才的,隻不過是因爲遇到了我,不然勝負難料。”
胡亥撇撇嘴,不以爲然。
天下從來就不缺能人才子,但能夠脫穎而出的,從來都隻是少數,他不否認,正是有了張良的相助,三晉之地,才能跟朝堂抗衡這麽久,甚至多次擊敗秦軍。
若非三家心懷鬼胎,都不想讓自家實力折損太大,關東最開始的處境隻怕會更加艱難。
但正所謂成王敗寇。
張良輸了。
他看向嵇恒,問道:“你見張良作何?以現在關東的情況,就算他想鼓動生事,恐也辦不到吧。”
嵇恒哈哈一笑,神色輕松道:“這自然不是,隻是如見一位老友,叙叙舊,聊聊趣事,以慰平生。”
聞言。
胡亥一臉狐疑。
他可不信嵇恒見張良會這麽簡單,不過就算張良有什麽歹意,也無濟于事了。
天下已定。
而且嵇恒很明顯不可能跟張良同流合污,不然之前也不會給扶蘇獻計獻策那麽多。
胡亥也不是很在意。
就算嵇恒跟張良真見上面,以四周的護衛情況,隻怕張良剛踏入院中,轉頭扶蘇就收到了消息。
生死都在扶蘇手中。
他看了眼屋外,看向嵇恒,沉聲道:“你真想廢了世官制?等兩日後宴會開始,隻怕會吵翻天。”
“當年先皇在時,都沒有動過這個念頭,也隻是讓一些臣子識時務的退下告老。”
嵇恒淡淡道:“終身制本就不合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一直爲人占據着高位,又如何能調動底層官吏的積極性跟進取心?”
“天下終究還是人治。”
“舊的去了,新的上來,這也意味着朝堂秩序會重新更換,隻有這樣,皇權才能穩固。”
“不然……”
“朝堂之上,全是幾大家族的官員長期霸占三公九卿,掌控朝野,長此以往,其門人後生如雲,豈不架空了皇帝。”
“當然這種情況比較少。”
“更重要的還是爲了利益的重新劃分,避免利益大量集中到這些長盛家族手中,這樣才能一定程度,保證天下的穩定。”
“人的貪欲是無窮的,這麽長盛家族本就家财萬貫,有長期身居高位,到時索求的隻會更多。”
“他們滿足了。”
“那是否意味着流入到中下層的少了?”
“中下層才是天下穩定的基石,所以有時候就要做‘殺雞取卵’的事,不要去考驗人性。”
“也不要相信人性。”
“沒人會去吸取教訓,就算知道會見血,他們依舊不會松手的,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保證流動性。”
“唯有這樣。”
“才能在一次次權利的更疊下,釋放出更多人爲竊據的利益,以供給朝堂再分配。”
“天下從來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胡亥若有所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