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聲道:“你依舊有些太注重了,作爲君主,即便知曉天下将發生什麽,也知曉此事對于天下的影響,但君主理應做到喜怒不言于色,就算知曉,也不會爲此假以顔色,更不會将自己的心思擺在明面上,更不會直接說出去。”
“你真正要做的是戰術上重視敵人,戰略上蔑視敵人。”
“這才是帝王之道。”
“你的心思不能爲外界知曉。”
“更不能讓外人一眼就看得出來。”
“這是君主大忌!”
聞言。
扶蘇若有所思。
他心中略一思索,面色肅然一正。
他拱手道:“扶蘇明白了。”
“那我實際應該如何去做?還請先生指點一二。”
扶蘇虛心求教。
他知道嵇恒這是在指點自己。
自不會太過在意,反而内心很是感激。
嵇恒正襟危坐,緩緩道:“天下稍微看得懂天下大勢的人,都看得出來,随着始皇駕崩,天下将進入到一段時期的多事之秋,不過所謂的多事之秋,其實就是朝廷忙于宮庭,忙于穩定朝堂,無暇地方之事罷了。”
“歸根到底是權力交替的動蕩。”
“是新舊君主權力的更替。”
“你爲新君,對朝堂的把控、對天下的控制,自不會有始皇這麽得心應手,因而需要一定時間,去熟悉朝堂、去了解滿朝的諸公大臣。”
“故明眼人都知曉,秦廷會進行戰略‘收縮’。”
“不會再像前幾年一樣咄咄逼人。”
“又因六國餘孽反秦之心不減,亡秦之心不滅,因而這些反秦勢力,定會趁着朝廷無暇顧及地方,在關東大肆生事,以擾亂天下,動搖民心。”
“這也是爲何天下将進入一段飄零時間的原因。”
“根源在于六國餘孽實力尚存。”
“正常情況。”
“朝廷都會十分提防地方生亂。”
“甚至是爲‘維穩’天下,做出一定的讓步。”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其實是沒有太大必要的,反而是‘心虛’的表現,也會讓朝廷原本的勢頭受挫,因而直接當無事發生最好,繼續按照既定的事情去做。”
“而這其實是一種帝王心術。”
“拿捏人心。”
“世人皆以爲你會如曆史上的君主一般,爲穩定朝堂做出一定的收縮,然你卻似對天下情況毫無察覺,依舊按部就班的做着本該做的事。”
“這同樣是一種立威。”
“而且是一種較爲高明的立威。”
“威懾的是六國餘孽及對大秦别有二心的人。”
“這才是你該表現的。”
聞言。
扶蘇眉頭一皺,有些不太理解。
他低垂着頭,暗暗思索着,再沉思了一會,似乎明白了什麽。
按正常的即位,做出一定退縮,這是情理之中的。
也是合乎天下共識的。
但這其實透露出一件事,便是朝堂并未爲自己完全掌控,這無疑是向天下釋放出了一個并不太好的信号,即自己需要花時間去控制朝堂,而這就給了反叛勢力,在地方攪亂生事的勇氣跟信心。
若是自己完全不受影響。
好似早就掌控了朝堂,也早就執掌了大權,地方這些反叛勢力,自然會多猜忌幾分,這種猜忌并沒有實質性威脅,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壓迫。
讓他們不得不忌憚。
而這便達成了嵇恒所說的立威。
另外。
因爲朝廷不曾讓步。
那便可以延續之前的勢頭,如此一來,就不是地方的反叛勢力,倒逼秦廷不得不出手,而是秦廷在逼迫這些人不得不跳腳,這一來一去,意味可就不同了。
化被動爲了主動。
朝廷在心理層面就已勝過了。
一旦是朝廷有了主動,那能做的事就太多了。
扶蘇笑了笑,點頭道:“扶蘇受教了。”
嵇恒平靜道:“這種舉動,正常來講,并無太大必要,隻是對目前的大秦局勢,讓朝廷始終掌握主動,總歸是好的。”
“登基大典之後。”
“朝廷施行的當是外松内緊。”
“除了宣布大赦天下,讓地方官府多加注意,便跟尋常時期并無異樣,但實際上,朝廷的重心都會轉移到關中,加快關中的發展,同時在藍田大營,北疆,南海三處,分别擇選幾名将領,各領兵兩萬,随時準備東出,南下,北上。”
“以平定關東之亂。”
“這些都是在暗中布置的。”
“朝廷在明面上的舉動,依舊是推行‘軍官轉職’,錢币替換,初級學室建立,進一步加強對天下經濟的控制等等。”
“這才是朝廷對外表現出的‘重心’。”
“此後數年,穩步推進。”
“用三至五年時間,去收拾完關東的爛攤子。”
“讓天下自此明白,唯有天下一統,天下歸秦,才是大勢所趨。”
“也才是民心所向。”
“關東經過這三至五年的亂象,一片焦土,萬民流離失所,這跟朝廷治理下的欣欣向榮,一片向好的關中形成鮮明的反差,加之你即位之初,宣布大赦天下,并信守了承諾,這也會跟反秦勢力的強征強奪形成鮮明對比。”
“巨大的落差跟差異,也會讓關東民人,生出對大秦的渴望。”
“到時.”
“民人箪食壺漿以迎王師的情況,未必不會在關東發生,而到那時,始皇心心念的大一統也正式有了紮根天下的根基,秦之天下,也将再無非議。”
“天下自此安甯。”
“進入到長久的發展階段。”
“這個策略雖好,但有傷人和,身爲君主,其實不當采信,隻是天下動蕩太久了,急需快速安定下來,若是繼續如始皇一般,急于功成,最終再度留下一個巨大的隐患,反而對天下今後穩定更爲不利。”
“故才有了今日的陰損之策。”
“扶蘇,希望等到天下安甯後,你能真的做到一視同仁,也真的能做到将天下視如己出,再無新老秦人之分,也再無任何歧見,平等的對待天下萬民,讓天下得以大治吧。”
扶蘇心神一凜。
他端正身子,朝嵇恒恭敬一禮,高聲道:“扶蘇定不負先生囑托,若是日後大秦真的讓天下安甯下來,扶蘇絕不會忘卻先生今日之教誨。”
“定讓天下大治,以彌補對關東之虧欠。”
嵇恒點頭。
他朝扶蘇揮揮手。
示意扶蘇可以離去了。
扶蘇再度一禮,也是朝屋外走去。
隻是在快要走出屋門時,嵇恒的聲音冷冷的傳來。
“扶蘇,踏出這個屋子後,就莫要随意來了,身爲人主,不需要自己主動問計,君主要做的是下命令,要的是服從,而不是商量,更不是問計于人。”
“你爲大秦二世皇帝。”
“理應要有皇帝的自知之明。”
“也請稱朕!”
扶蘇身子微微一顫。
他的腳步停在空中,卻是久久不敢踏出門檻,最終,扶蘇擡起頭,将眼中的猶豫跟掙紮清除,取而代之的是堅定,他沒有回頭,隻是冷冷的回了一聲:“扶蘇明白了。”
“朕走了!”
扶蘇走了。
帶着一些迷惘跟怅然。
他感覺自己似乎失去了什麽東西。
卻不敢去找少了什麽。
他木然的向前走着,冰冷的雪花,打在臉上,他蓦然的察覺到臉頰又紅又燙,心中似乎還在突突的跳着,不禁自嘲的笑了。
“扶蘇啊扶蘇,你這是如何了?”
“嵇恒說的可有錯?”
“你是君。”
“大秦的君,天下的君。”
“豈能如過去一般,多次流連忘返?”
“嵇恒過去已教了你很多,父皇也曾多次提醒過,今後一切都要自己去走了,一切事情都要自己來負責了。”
“這就是帝王的宿命!”
“.”
扶蘇停在了辎車前。
他緬懷的看了看四周熟悉的場景,靜了靜神,掀簾進入了車廂。
再也沒回頭看身後的屋子。
屋内。
胡亥跟嬴斯年面面相觑。
他們怎麽也沒想過,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嵇恒竟直接‘驅離’扶蘇了。
雖然他們并沒感覺嵇恒說的有錯,隻是心理依舊有些難以接受。
嵇恒将杯中茶水飲盡,看向嬴斯年,緩緩道:“嬴斯年,随着你父登基,如果中途不發生什麽意外的話,你當是大秦下一任儲君,你知道生爲儲君的第一要務是什麽嗎?”
嬴斯年一愣。
他一臉忐忑道:“斯年未曾想過。”
“也不想去想。”
嵇恒輕蔑的笑了笑,他看向胡亥,淡淡道:“有些事,并不是說不想就能逃避的,身在其中就注定不能掙脫,而且大秦曆來就主張争。”
“争是罪。”
“不争同樣是罪!”
“你在這個位子,生來就背負着罪!”
“我過去并沒有教過你任何東西,今日便告訴你一件事,身爲君主的長子,你最關鍵的并非是什麽能力,也非是迎合讨好扶蘇,更不是鞏固自己的身份地位。”
“而是”
“活着!”
“活着二字看似很簡單。”
“其實很難。”
“在這方面你可以多請教一下胡亥,他對這方面應該頗有感悟,在宮廷這個大染缸,想活到最終上位,從來都不容易。”
“而這也當是日後大秦儲君的必修課。”
嵇恒輕笑一聲。
轉身回了自己寝室,他已有些乏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