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長子,他深知始皇秉性。
始皇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内心就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對于大秦。
始皇付出了一切。
也爲他早早布局好了一切。
他最近幾年曾無數次的思索,若是自己早年能爲始皇分憂解難,能不那麽頻繁的惹怒始皇,或許始皇身體會好上不少,也不至于心急的去服食藥石,更不至于锢疾重發。
而他
終究還是讓始皇失望了。
扶蘇紅了眼眶。
嵇恒吹了吹冒着白煙的水氣,喝下幾口,潤了潤嗓子,繼續道:“關東的基調,其實很早就定下了,便是疲、弱、削,朝廷一直在用各種方法削弱關東的實力,無論是青壯,還是糧食、兵器,亦或者官吏,朝廷一直在有意打壓。”
“這其實都是在給繼承者鋪路。”
“關東越弱,始皇的繼承者,接管天下就會更容易。”
“同時。”
“日後對關東施行仁義。”
“也會更得人心。”
“就如曆史上的一些君主一樣,對于一些大才之人,卻是裝作視而不見,甚至直接将其入獄,難道這些君主真這麽不識人才?”
“非也。”
“而是他們想将其留給繼任君主。”
“讓繼任君主施以善意,讓這些大才之人爲新君所用。”
“隻不過始皇更狠。”
“他甯願自身背負罵名,也要将關東死死壓着,爲的便是将罵名攬在自己身上,讓繼任君主能輕而易舉的收服人心,而這的确跟你過往的不成才有關,隻不過後續你逐漸明白了是非,始皇也開始有意改變了策略,讓你提前收‘關東人士’爲己用。”
“不過你依舊存在着一個較大問題。”
“儲君跟帝王是不一樣的。”
“儲君着眼的隻是職能之事,而帝王放眼的是天下。”
“你的視野依舊很窄。”
“窄到眼裏大多數時候隻有一件事。”
“就像今天一般。”
“你擔心的隻有軍事、隻有天下安穩。”
“但帝王的眼裏,不該隻有軍事,而應該是整個天下。”
“一葉障目。”
“你需将目光放的高遠一些。”
“天下即将步入多事之秋,你關心關東的安定,這無可厚非,但眼裏不能隻有這事。”
“關東重要,又不重要。”
“帝王需要着眼的事情很多,需要處理的事也會很多,若是因一件事牽扯太多精力,注定是得不償失,關東的事,你理應以一件尋常的事來看待、來對待。”
“因爲你是秦二世。”
“是皇帝。”
“是天下之主!”
“你手中的天下,是一個龐大的帝國,這個帝國,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各種各樣的事,你需将這些事一一處理好,而不是隻憂心在一件事上,繼而顧此失彼。”
聞言。
扶蘇猛地擡起頭,額頭已滲出了汗珠。
他怔怔的看着嵇恒,腦海中陡然浮現了始皇臨終前,給自己說的那番話。
始皇當時問了自己很多。
北疆、南海、關東、關中、宮廷、朝堂等等。
始皇乃大秦皇帝,難道當真不知,各地的具體情況?定然是知曉的。
始皇之所以有此一問。
跟如今嵇恒的質問如出一轍。
便是告誡自己,當放眼天下,而不是局限一地一事。
扶蘇渾身冷汗直冒。
他起身,恭敬一禮道:“扶蘇知錯了。”
嵇恒冷哼一聲,神色冷漠道:“天下需要一場洗禮,讓天下人真正的認清現狀,但這場軍事并不是唯一,而且秦廷的勝算很大,除非六國餘孽中有驚世之人,能夠憑一己之力,打穿整個關東,并在糧草耗盡之前,跟秦軍來一場大決戰,并一戰而勝,這也意味着秦廷在兩年内在關東一直失敗,隻有這種情況,大秦才會真的危險了。”
“如若不然。”
“大秦在軍事上,唯一需上心的,便是如何減少損耗。”
“不僅是減少糧草辎重的支出,還有士卒損耗,以及日後論功行賞的支出。”
“打仗的事是将軍操心的。”
“朝廷需要做的便是湊集糧草、準備辎重。”
“同時盡可能的利益最大化。”
聞言。
扶蘇連忙點了點頭。
他說道:“我已準備從南海跟北疆調集将士東出。”
“以預防可能出現的動蕩。”
嵇恒搖頭。
他眼中閃過一抹狠辣跟陰冷。
他深吸口氣,漠然道:“作爲将領,考慮的是取勝,作爲帝王,考慮的不僅僅是勝,而是要政治利益最大化,帝王跟将領考慮的很多時候都不一定一緻。”
扶蘇眉頭一皺。
他有些不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嵇恒沉聲道:“作爲将領,自然希望朝廷調兵二十萬、三十萬,甚至更多,直接派兵将關東的一切反叛勢力清剿,但如果朝廷真的調兵這麽多,且不說匈奴跟百越會不會蠢蠢欲動,這麽大動靜調兵,關東隻怕早就做飛鳥散了,而且龐大的後勤支出,秦廷固然能夠承受,但代價實在太高了。”
“打仗打的不僅是軍事,還有經濟,更有政治。”
“以大秦現有的情況,在民心未集,舊貴族亂法的狀況下,隻是爲了平定亂事,付出的代價相對太大了。”
“大秦真正該做的,是謀求更多的政治利益。”
“通過平定亂事,将大秦的‘大一統’政策,逐步陸續的推廣下去,将秦法秦律,也随之深入天下,同時革新舊有田令,以及将軍中的改革,進一步推廣到關東,讓這次的亂事,成爲大秦推行‘大一統’之政的方便之鑰。”
聽着嵇恒的話,扶蘇眼睛一亮。
他好似已明白了一些。
朝廷過去一直想将‘大一統’之政推行下去、落實下去,隻是實際情況并不太好。
朝廷也一直想整合天下,尤其是将關東徹底納入朝廷控制,秦令能深入到地方,但一直爲地方各種阻攔。
若是關東亂了,整個關東勢力都會遭遇一次大清洗,在這種情況下,若是朝廷放緩一點平亂的速度,那是否意味着,朝廷借機實現了借六國餘孽之手,清洗整個關東的目的?
隻是如此一來,關東會多死很多人。
扶蘇眼中流露一抹不忍。
而且有風險。
若是六國餘孽借此做大,朝廷日後恐要付出更多精力。
這是要他做出抉擇的。
扶蘇蹙眉。
若是大秦直接調大軍平定,這無疑會很快完成掃滅,關東的地方勢力,見朝廷勢大,恐會選擇繼續蟄伏,朝廷對關東的影響,并不會有想象的深,而地方官府跟豪強,日後依舊會阻礙朝廷整合天下。
大秦想真正整合天下。
實現各種意義上的大一統。
至少還需要十幾年、幾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若是大秦慢一點。
等地方的牛鬼蛇神全部跳出來。
而朝廷等到關東陷入一片糜爛之時,再一點點的進行刮毒,關東的确會出現一段時間的陣痛,但大秦經此得到的關東,将會是一個嶄新的關東,一個已被清除了大量餘毒的關東。
朝廷不僅能借此落實‘大一統’之政,還能将地方的豪強、貴族、貪官污吏,全都清洗一遍。
朝廷對關東的控制無疑會上幾個台階。
同時朝廷還能将田令重新整改,将士官轉職推行至天下。
讓秦律深入人心。
好處極多。
更重要的是,戰火在關東。
并不會引到關中。
南海跟北疆依舊有大量秦軍坐鎮。
除非真像嵇恒說的,關東出現天降猛人,僅僅一兩年内,就将整個關東打穿,不然随着戰亂,關東各方面都會逐漸凋零,而在關東準備養精蓄銳時,便是數十萬秦軍東出之時。
根本不給關東任何休養的機會。
而且在關東亂成一團時,朝廷并不會無動于衷,同樣會派軍隊前去鎮壓,以秦軍之精銳,隻會不斷地消耗關東實力,就算日後不敵,朝廷對關東實力也有了詳細的了解,日後出擊也會更有把握。
想到這。
扶蘇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在心中一遍遍的念着,始皇對自己的期許。
不能婦人之仁。
一切當以大秦爲重。
最終。
扶蘇深吸口氣,眼中閃過一抹冷冽,冷聲道:“兩年爲限,若是兩年内,關東局勢始終焦灼、糜爛,關東也并未徹底落入到六國餘孽之手,我便會按先生的建議,去謀求更多的政治利益,若是兩年内,關東局勢對朝廷越發不利,我會當即派大軍鎮壓,不給關東反叛勢力進一步做大的機會。”
“與此同時。”
“我會繼續大力推進‘軍官轉職’,跟地方的學室建設,以便日後爲朝廷提供更多的可用官吏,同時借助這次亂事,挑選出更多關東忠心朝廷的官員,并委以重任。”
“還有便是在關中按部就班的落實各項政策。”
“收攏老秦人,大力發展農業。”
“提高農人的生産,提高鐵礦的産量”
扶蘇一臉肅然。
他的目光已不再局限在軍事了,而是放眼在了大秦的各類政事上,關東亂就亂了,他作爲秦二世,除了關心關東的事,更要關心天下的其他事,唯有讓關中越發強盛,他才能始終立于不敗之地。
他是皇帝。
着眼的是天下萬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