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儋還是妥協了。
他雖有些不情願,但也擔心,張良所說,真的會發生。
他沉聲道:“好,我田氏可以如你所說,将銅礦用以鍛造兵械,但你之前說的那事,我田儋也不妨直接告訴你,我田氏不會打頭陣,若是其他人或地有動靜,我田氏才會跟着舉事。”
張良點了點頭。
他笑着道:“可以。”
“我等六國貴族齊心,何愁大事不成?”
“這也是我等最後的機會。”
張良目光堅毅。
田儋沒有再附和,目光閃縮,不知在想着什麽。
不多時。
田氏兄弟走了出去。
田榮一臉不解的看向田儋,問道:“兄長爲何會突然答應?其餘五地過去何曾在意過我田氏?如今卻要我田氏犧牲自己的利益,去成全他們。”
“這是不是有些不妥?”
田儋擺手,緩緩道:“此話就不要說了。”
“雖然過去其餘五地,并不怎麽待見我田氏,但在如今的局勢下,我等六國貴族本就一條藤上的,若是真如張良所說,秦廷最終的目的是剿滅我等六國貴族,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
“不過我自也不會完全聽張良的。”
“隻不過是拿一兩座銅礦的礦石,用以鍛造兵械,至于其他的銅礦,則用以鍛造錢币,這個世道,終究還是要以錢糧開道,沒有錢糧,誰又會爲你所用?”
“而且”
“我田氏當年能發家,靠的便是大鬥出、小鬥進的放利。”
“隻要我田氏擁有足夠的财富,到時自有辦法将齊地民心籠絡過來,到時以我齊地之豐饒,未必不能拉起一支數萬、甚至十幾萬的大軍,等那時,其餘貴族都必須唯我等馬首是瞻。”
“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想在這個天下有所作爲,靠的絕不僅僅是昔日情誼,也非是一腔熱血,而是靠實力,惟有自身強大起來,才能讓其餘貴族對我等低頭。”
“所以啊。”
“這錢币一定要鑄。”
“而且要鑄的越多越好。”
“但這兵械也要鍛造,也是越多越好,到時用這些錢币拉攏人心,去組建我們田氏的大軍,而後再用這些兵械進行武裝,我田氏重回天下諸侯之列,已是指日可待,而其餘貴族,則注定隻能仰我等鼻息,他們手中并無那麽多錢币,這次的秦令之下,損失會很大。”
“無錢,又如何招兵買馬?”
“實力一損再損。”
“我田氏的優渥條件是其他貴族不能比的。”
“這也注定,我田氏能大放異彩,也注定,我田氏能一飛沖天。”
聞言。
田榮若有所思。
自己兄長答應,并非是答應張良,而是另有算計。
借口安撫張良罷了。
他田氏鍛造的錢币跟兵器,都隻會用在自己身上,用來加強自身的實力,至于其他貴族,則根本不予考慮,隻要他們自身實力強大了,其餘貴族就算有不滿,又能如何?
還不是得垂首讨好?
這是雙方實力差距決定的。
而他田氏注定要成爲萬人矚目的存在。
田榮嘴角露出笑容。
他颔首道:“兄長果真考慮周全。”
“阿弟佩服。”
“隻是我們這麽做,會不會爲其他貴族知曉,到時這些貴族暗中使絆子?”
他還是有些擔憂。
田儋面露不屑,冷聲道:“知道又如何?他們難道沒有自己的心思?”
“而且這是在齊地,是我田氏的地盤,我田氏雖衰敗,但家中還是可以湊出幾百青壯,甚至稍微咬咬牙,還能拉起一支千人的隊伍,他們當真敢來找我們麻煩不成?”
“不要太把其他貴族當回事。”
“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他人也知。”
“大家隻是心照不宣罷了。”
“像是那項氏,之前明明預料到了秦廷後續的動靜,但他們是如何做的?可有給宋氏、唐氏等楚地貴族通風報信?沒有,而是自己帶着族人跑了,讓宋、唐等氏族實力大損,他們這幾年更是趁機,在吞并楚地其他的大小貴族,實力與日俱進。”
“如今在楚地,項氏更是淩駕在了宋唐之上。”
“宋義等人又能如何?”
“除了在私下罵幾句項氏不當人,又敢怎麽樣?還不是隻能将這口悶氣咽下,”
“說到底,我們這些貴族,本就各懷心思,若非國仇家恨,讓我等不得不站在一起,誰又稀罕跟其他貴族爲伍?”
“但要是我們自身強大起來。”
“足以恢複舊國。”
“這些人又何嘗不是可有可無?”
田儋看的很清醒。
他們雖然被秦廷視爲一體,但實際上,根本就不是一體的,互相一直都暗藏各種算計跟針對,都是唯利是圖,也都隻爲了自己家族實力提升,雖做不到暗踩其他家族,但也絕對不會去做雪中送炭等事。
田榮點頭道:“小弟受教了。”
田儋道:“好了,張良這邊的事應付的差不多了,他應該不會在我們這邊待太久,等幾日當會啓程去楚地,去說服項氏等楚地貴族,這有的他受。”
“我們還是當着眼當下。”
“去将這道秦令情況打探清楚。”
“若是爲真,我田氏也當盡快行動起來。”
田榮連忙點頭。
屋内。
張良輕歎一聲。
田儋心中在想什麽,他又豈會猜不到。
但也并不怎麽在意了。
就如當初說服魏咎、臧荼一樣,隻要他們能點頭應下,一并舉事,這就已足夠,隻要各地響應,天下局勢也會應聲變化,而那時,天下很多事就由不得他們了。
隻是最終還是如了秦廷之願。
将秦半兩徹底推進到了整個關東。
還是以部分人主動接迎的态度,這也不由讓張良心生歎惋。
張良道:“如果齊燕魏三地,都已響應,關東六地,趙韓,因太過靠秦,并不怎麽适合,唯有後續随之呼應,而今便隻剩下楚地了。”
“楚地經上次江東之禍後,内部已漸漸生出不穩。”
“項氏獨大。”
“宋、唐等氏族卻是不服。”
“私下沖突不斷,想要将楚地貴族說服過來,恐還需一番時間。”
“不過秦廷接下來的重心,都将放在鑄币跟對地方官吏清理上,暫時顧及不到貴族、士人,倒是一個不錯的機會。”
張良低語數聲,心中已有定計。
他将身前茶水喝完,便回到房間收拾行李。
他不能停留。
唯有盡快将這些事辦妥,他才能安心,也才有真正攪動天下的資格,如今秦廷在天下編織的羅網,已越來越密,也越來越壓抑,他們耽擱不起。
鹹陽。
如今已是七月。
天氣越發炎熱,城中市人漸少。
在秦廷頒布‘下放鑄币權’後,天下的确熱鬧了一番,随着關中陸續有私下鑄币流出,這個消息也徹底爲天下信服,此後在秦廷的高壓逼迫下,地方官府,陸續做出了妥協,将相應賬簿交到了蒙毅手中,通過查核賬目,關東不少官員應聲落馬。
不過這次的動靜,相較蒙毅在砀郡所爲,無疑顯得小了不少。
似隻是點到爲止。
這也讓關東地方官府暗松一口氣。
就這般。
秦廷通過清理部分官員,漸漸将手伸到了地方的經濟大權上,而地方官府也都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鑄币上。
天下自此陷入到了一片安定。
唯有北疆跟南海的軍官學院始終燭火通明。
關東缺少的官吏,絕大多數都是從北疆跟南海的軍官學院中提拔的,還有一部分則是在去年的上計考核中排名前列的官員,這些人同樣得到了提拔。
即便如此。
地方官吏缺口依舊不小。
如今也僅僅能夠勉力維持官府運轉。
故北疆跟南海的軍官學員,如今都莽着一股勁,想抓緊時間,蹭上最後的尾巴,完成學業,不然等到地方學室的學員結業,很多官職都會被這些人優先搶占,到時留給他們的官職,可就未必有之前那麽的優渥了。
整個天下在這半年都進入到了久違的安甯。
黔首大量歸鄉,地方大多無事,草原跟百越業已消停,天下顯出安定祥和。
西城。
嵇恒住的地方已大了幾倍。
倒不是自己住的地方被重新修建了。
而是附近原本空着的幾間屋子,被胡亥派人來給打通了,整了個四合一。
爲此。
胡亥還特意将其餘幾間屋舍的屋門給封了。
整個大屋隻有一個入口。
便是嵇恒家門。
而今這幾間空屋裏擺放着各種工具。
大量的木屑、木質纖維随處可見,不時還能聞到一股異味。
胡亥已全身心投入了其中。
他所制的‘紙’,也漸漸從最初的木屑廢品,多了幾分質感,雖然依舊不能書寫,但已初見雛形了,而今在胡亥沒日沒夜的倒騰下,又有了不小的進步。
連帶着。
公子高公子将闾來的次數也多了。
也不時吸引着赢斯年的注意,每次讀書完畢,就總要跑到胡亥那邊,去看胡亥倒騰各種木漿、制造各種工具。
卻也玩的不亦樂乎。
嵇恒也不管。
任由赢斯年去揮霍精力。
這時。
在一水槽中,胡亥将竹片放于水中,用力的抖了抖,而後動作輕盈的将竹片放在了一旁,并沒有直接放到太陽下暴曬,而是放在了較爲陰涼處。
胡亥口中還振振有詞道:“這次應該能成功了。”
“上次就差一點。”
“一百多天,樹皮、漁網,都不知用了多少,我就不信,我就弄不出這紙。”
胡亥氣喘籲籲的将竹片放下。
開始靜等着風幹。
天氣很熱。
胡亥也不是很在乎。
眼裏隻有那略顯泛黃的竹編。
一旁。
赢斯年遞過來一點冰水。
胡亥看了一眼,伸手接過,痛快的一口飲盡,嘴裏還嘀咕着:“不對啊,這硝石制冰也是個不錯的法子,爲什麽我就盯着造紙了?”
“這制冰獻上去,應該也能獲賞吧?”
嬴斯年搖了搖頭,平靜道:“小叔,這你就别想了,硝石制冰又不是你弄的,這是夫子指導的,夫子之前就說了,唯有你自己弄出來的,才會爲皇爺爺認可,不然二叔他們也不至于,耗費一兩年,去自己編纂《語書》了。”
“而且”
“這已是法外開恩了。”
“按大秦律令,二叔也好,小叔你也好,都沒有發明創造的資格,隻不過是皇爺爺跟宗正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然.”赢斯年嘴角露出一抹輕笑,繼續道:“你們都違法了。”
胡亥臉一黑。
他白了赢斯年幾眼,沒好氣道:“别給我說什麽律法,我背的比你熟,這律條有的就不對,這是大秦體制的問題。”
嬴斯年辯解道:“各司其職,本是法家推崇,何來不對?”
“固然會有一些人更适合其他行業,但這類人注定是少數,爲了少數人而變更律令,隻會導緻更多的人人心不定,不甘現狀,若太多人如此,隻會導緻天下秩序失衡。”
“下放鑄币權後,關中已有不少民人,去進行冶煉鍛造了。”
“再過一段時間,恐會蔚然成風。”
“這豈能是好事?”
胡亥嗤笑一聲,不置可否道:“别拿這套說辭來诓我,我比你懂得多,你才跟嵇恒學多久,一年都不到,又能學到什麽?天下沒有什麽是不能變的,隻是合不适合,當時機成熟時,變更舊有的編戶齊民制也未嘗不可。”
“你在嵇恒這學了一段時間,就當明白,不要用固定想法去看待天下。”
“天下是時刻都在變的。”
“就你這點墨水,就别來跟我理論了。”
“你小叔我,别的本事沒用,詭辯的能力還是有的,這也是你夫子之前一直跟我跟你父耳提面命的,要有自己的獨立意識,你現在還明顯沒有,太過受束書本了。”
“你二叔他們編的書固然很好。”
“但你也需明白一件事,這些書是拿給人看的,拿來辦事是百無一用的。”
“要是真信了書上的那一套,你就跟你父早年差不多了。”
“大而無當。”
聽着胡亥的話,赢斯年若有所思。
也就在這時。
嵇恒的屋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
同時傳來的還有一道急切的呼喊:“胡亥公子,宮中生了急事,請你速歸”(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