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
寒風凄凄。
一場大雪,讓始終熱鬧的鹹陽,難得的安靜下來。
街巷中來往的人群稀疏不少。
三三兩兩的孩提,手持着冰溜兒,在街頭巷尾打鬧着,完全沒有寒冷之意。
嵇恒的屋門緊閉。
他坐在屋裏,屋裏燃着爐火,身上披着一張毛毯,手中拿着一份竹簡,閑情逸緻的看着書,不時撇了眼爐子,看看裏面的炭火夠不夠。
他看的非是什麽朝廷政令。
而是《語書》。
這是公子高等人編纂的啓蒙書籍,而今已大量謄寫,分發到了天下各地,而各地的初級書院,也在這一年間,如雨後春筍般修建完成了。
一場牽涉到關中數萬人的教育啓蒙正在慢慢開始。
一切似都在慢慢步入正軌。
嵇恒看着上面寓教于樂的各種寓言故事,尤其是那熟悉的‘小呀嘛小兒郎,背着書包上學堂’時,嘴角更是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這種童謠似由來已久。
但放在這些啓蒙書籍裏,卻也正好合适,讀起來也朗朗上口。
嵇恒嘴角微揚,一卷一卷的看着。
他不知看了多久。
天已黑。
身旁的茶水早已涼透,甚至指尖在觸及時,還能感到一股侵人的冰涼,嵇恒将竹簡放下,去到自己的後廚,從院中選了一顆‘菘’,簡單炒了一下,就這麽對付了晚餐。
而後。
他又回到了屋裏。
繼續享受着自己的安然夜晚。
暮色時分。
隻聽得咯吱一聲,緊閉的屋門被推開了。
一道高大身影出現在屋裏。
嵇恒掃了一眼。
就将目光重新放回了書裏。
見狀。
扶蘇輕笑一聲,并不在意,随手将一份酒肉放下,拍了拍落在肩上的雪花,又在外面抖了抖衣裳,這才輕步進到了屋裏。
他神色尊敬道:“嵇先生。”
“有事?”嵇恒沒有擡頭,依舊掃着竹簡。
扶蘇從袖間取出一份竹簡,放在了案上,神色有些落寞,輕聲道:“夏無且太醫,今晨去了,而先生留在牢中石塊上的殘缺藥方,夏老太醫已補齊完全。”
說着。
扶蘇将竹簡推了過去。
聞言,嵇恒眉頭一挑,他撇了眼竹簡,并沒有打開,隻是點頭道:“夏老太醫年事已高,年歲若是算下來,恐已八十好幾了。”
“七三,八四,自古難過。”
“以夏老太醫的年齡,也算是喜喪了。”
“這藥方我知道。”
“也知道其具體用途。”
“先生給的那副殘方,夏老太醫其實很早就補全了,隻是一直沒有上禀,唯等到死去,才讓門下弟子将這份藥方呈上。”扶蘇淡淡道。
嵇恒面色平靜,緩緩道:“我能猜到。”
“因爲這不是醫人的方子。”
“隻能輔助醫治。”
“夏老太醫不呈上去的原因,你其實心中早就清楚了。”
“我也很早便告訴過你。”
扶蘇沉默。
隔了一會,扶蘇坐到席上。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很冷,隻是扶蘇依舊一口飲下了,即便喝下時,臉色早已皺成一團,但他還是一飲而盡了。
似這冷茶能給他帶來一些勇氣。
他開口道:“先生當真沒其他藥方了嗎?”
“殘缺的也行。”
嵇恒搖頭。
他深深的看了扶蘇一眼,輕歎道:“藥方并不難得,任何一個醫生,都能寫出數十上百份,但能成爲天下名醫,能始終做到對症下藥的,普天下都寥寥。”
他将手中看的《語書》推了過去。
扶蘇伸手接過。
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他笑着道:“二弟、三弟等弟弟編纂的《語書》,的确對天下教育啓蒙大有裨益,父皇也對此大爲稱贊,二弟他們更因此獲得了不更的爵位。”
嵇恒沉聲道:“是啊,區區幾卷的書卷,卻是古人數十年,都未必能走完的路。”
“如今都揮灑在了《語書》之中。”
“若諸子先賢,能活在當世,見到這份《語書》,也不知會如何贊歎,而儒家孔子,見到朝廷這些年建立的初級學室,同樣也會驚歎連連。”
“有教無類。”
“如今秦廷正在逐步落實。”
扶蘇點頭。
過去這一年,很多人都隻看到了大政頻出,卻是沒看到,地方多出了很多初等學室,而等到開春,便陸續會有适齡少年入學,假以時日,大秦将會培養出數以千計萬計的識字人才。
這也将是大秦穩固天下之基石。
隻是
他這次前來,并非爲這事。
也實是無心于此。
他将竹簡合上,重新放了回去。
不過,嵇恒并未将這份竹簡拿走,而是連同這份竹簡及扶蘇帶來的那份藥方竹簡,一并推了過去,他淡淡道:“這就是新的藥方。”
聞言。
扶蘇一下愣住了。
他怔怔的望着被推到身前的兩份竹簡。
眼中充滿了疑惑跟不解。
一份《語書》,一份《麻沸藥方》。
哪裏有什麽新藥方?
他伸出手,又将手縮了回去。
這兩份竹簡内容,他早已過目不知多少遍,雖做不到過目不忘、倒背如流,但也深知這兩份竹簡的大概内容,兩者完全不搭邊,如何能構成一份新藥方?
扶蘇雙眸在兩份竹簡上來回掃過。
心中思緒萬千。
隻是任憑他如何猜想,也始終想不到‘新藥方’在何處。
最終,扶蘇苦笑一聲,作揖道:“扶蘇愚笨,看不出‘新藥方’在何處,還請先生提醒。”
嵇恒神色淡然。
他輕笑一聲,開口道:“夏老太醫身死後,宮中可還有太醫?”
“自然是有。”扶蘇直接道:“夏老太醫固然是太醫院中醫術最精湛的人,但宮中又豈會隻有一名太醫,自還有不少太醫。”
嵇恒道:“夏老太醫的弟子,可入了太醫院?”
扶蘇遲疑片刻,緩緩點頭道:“有幾名醫術精湛的弟子入了太醫院。”
嵇恒又道:“太醫院的太醫是如何挑選的?”
扶蘇沉聲道:“大秦有很嚴格的戶籍制度,醫者幾乎都是出自醫者家庭,當然也并不絕對,若有醫者願意将一生所學傳授他人,并引薦此人爲醫,同樣可入戶籍百業中的‘醫’。”
“所以大秦的太醫,多是醫者世家。”
“或是醫家門徒。”
扶蘇點頭。
嵇恒輕笑道:“百家誕生以來,醫家便是小衆,基本在一個家門中蕩漾。”
“唯有後繼無人,或者是爲一些權貴壓迫,不得不将一身所學傳授他人,如此,還會私下藏匿自家獨門藥方,而醫家中少有的大家,基本都是自幼耳濡目染,加上有一定天賦,最終才推陳出新,成爲醫家大家的。”
“然這般出彩的人注定寥寥。”
“世上隻有一個扁鵲,也隻有一個魯班。”
“後續的‘扁鵲’跟‘魯班’,不僅不能達到前人的高度,甚至隻能望而興歎,醫家也好,工匠世家也好,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制度下,已缺乏了創新的意識。”
“他們這些‘後人’,隻能拾前人牙慧。”
“就這還是學藝不精。”
“一代不如一代。”
“我若是沒有記錯,你先祖昭襄王曾自學醫術。”
扶蘇點頭道:“确有此事。”
随即。
扶蘇面色一滞。
他已隐隐明白嵇恒在說什麽了。
昭襄先王身邊沒太醫嗎?
自然是有的。
但爲何昭襄先王甯願自學醫術也不願用?真是因爲自己在醫術上很有天賦?但這恐也未必,畢竟昭襄先王乃一國之君,日理萬機之下,哪有那麽多時間跟精力學醫術。
然.
昭襄先王卻是活了七十多歲。
固然以先祖的身份地位,能夠見到很多的醫家書籍,但從對醫術一無所知,到最後爲自己醫治,并最終得以長壽,這恐非是自學就能解釋的了。
畢竟
先祖看到的醫家書籍,這些太醫同樣能看。
那爲何獨先祖得以長壽?
扶蘇懵了。
他一下反應過來。
世上隻有一個扁鵲,也隻有一個魯班。
即便将扁鵲的所有書籍都給其後人學習,恐也無人能達到扁鵲的高度。
一代代傳下去。
隻會一代不如一代。
除非這些百業世家中出現一個天才。
不然泯然衆人才是常态。
但這種幾率太低了,而根本原因,便在于這是世襲。
庸人才是最多的。
昭襄先祖或許在醫術上是有些天賦,但能這麽輕易的超過那些太醫,恐正是因那些太醫都太過庸碌了,隻要稍有天賦便能超過,這也解釋了,爲何昭襄先祖對太醫跟方士嗤之以鼻。
非是不敬。
而是這些人的能力不配!
相較讓庸醫醫治,昭襄先祖甯願自己去醫。
見狀。
嵇恒微微額首。
從扶蘇的面色上,他基本是意識到了。
他淡淡道:“在過去世襲爲主的歲月裏,百業是在一個家族中打轉,但并非所有家族都代有人才,也非是所有家族都能始終進步,庸碌才是世襲家族的常态。”
“陳腐守舊,抱着過去的書卷,也才是常态。”
“在這種情況下,若是古人沒有提供方法,很多家族便直接傻眼,也提供不了任何辦法,朝廷的太醫或許會從民間挑選部分,但随着時間過去,最終太醫的位置,也會漸漸爲這些世襲的太醫壟斷,一些更有醫術的醫生則始終流落民間。”
“醫術也始終得不到發展。”
“小病成大疾。”
扶蘇心念一動。
他看向一旁的兩卷竹簡。
也是徹底明白了。
《語書》是普及知識、廣開門路的,而《麻沸藥方》是最新的藥方。
若是讓醫家打破舊有的世襲,讓這些醫術能流落到地方,或許能讓一些有醫藥天賦的人,踏上到醫生的行列,繼而促進整個醫家的進步,從而創造出更多有價值、有意義的藥方。
而在醫家繁榮的情況下,很多過往的疑難雜症,未必就找不到醫治之法。
而這就是嵇恒說的‘新藥方’。
扶蘇試探的問道:“先生想讓醫家也進入學室?”
嵇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淡淡道:“醫術相關的确該大力發展,這是惠及天下所有人的,但若是如《語書》這般,在初級學室,那其實沒有這個必要。”
“醫術這行是治病看人的。”
“對人要求很高。”
“識字隻是基礎,因而更合理的辦法,當是在初級學室之上,如正規學室一樣,建立一些太醫院,挑選對醫術有興趣的學子進入,并讓天下名醫去授學,并讓這些初學醫者,如‘初爲吏’一般,在天下試爲醫,大浪淘沙之下,才會有真金顯現。”
“如此醫家才能繁榮。”
“也才能造就更多的‘扁鵲’。”
扶蘇颔首。
這的确是可行的。
而且除了醫家的人會反對,估計滿朝大臣沒人會反對。
畢竟正如嵇恒所說,這會惠及天下所有人。
醫術上去了。
活命的機會也更大了。
誰又會去嫌自己的命太長呢?
但他這行。
同樣不是爲了這。
他開口道:“先生高見,隻是扶蘇之意,并不在此。”
嵇恒點頭,沉聲道:“我知道伱的來意,也知道你的想法,我非是醫者,給不了藥方,想要藥方,唯有醫者才能拿出。”
“大秦的太醫該做了篩選。”
“能者上,庸者下。”
“至于如何篩選,同樣很簡單。”
“是騾子是馬,拉出去溜溜就行,在城中修建一所醫院,讓這些太醫接診,并讓相關人員登記最後的醫治情況,尤其是一些疑難雜症,若是有都醫治不好的。”
“便以重金懸賞。”
“讓地方的醫生也參與其中。”
“這地方不僅局限于關中,而是整個天下。”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人爲制造一個醫術交流平台,從天下的醫者都有機會參與其中,集合這麽多醫者的力量,或許能給出你想要的‘藥方’。”
“朝廷也可借助這個機會,将太醫院中屍餐素位的太醫踢出去,并選入一些醫術更高明的太醫。”
“不過.”
“醫者跟其他百業不同。”
“這是很考究經驗跟見識的,所以就算尋得了‘藥方’,這所醫院也當繼續存在,以便給這些醫生更多積累經驗的機會,也讓他們能見識到更多病情,日後若遇到類似的,也才能更快尋到醫治之法。”
“醫者是面向天下的。”
“非是一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