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城父。
城中的張氏的家宅内。
一名長相俊美的男子正在宅中靜立。
而今的張氏早已衰落。
昔日家中還有私家仆從三百人,而今偌大的家宅空空如也。
張良長身而立。
他望着宅中的一顆垂桑。
這還是當年他跟自己弟弟一起種下的。
隻是随着秦滅韓,過往的繁華,如過眼煙雲,瞬間消散了。
他弟弟張景也命隕那場破城之災,而當時,他沒有給弟弟張景辦理葬禮,而是毀家纾難,将全部家财投入到了反秦事業。
轉眼已近二十年。
當年的青年,已步入中年。
物是人非。
這間宅子更是幾經易手,隻是最終爲昔日好友買下,而後又回到了自己手中,隻是過去跟自己志同道合的好友,眼下已是漸行漸遠。
張良就這麽站在院中。
望着這顆已半傾倒的桑樹,眼中流露出一抹傷感。
“回不去了。”
“張氏回不去了,韓國也回不去了。”
“這間宅子也回不去了。”
張良轉過身,去到了舊時的書房。
裏面空空如也。
沒有一卷書籍,連書架都沒有了。
磚瓦掉落,蛛絲滿屋。
似受到了驚擾,幾道黑影從蛛絲上爬過,而後沒入到了陰影中。
張良沒有進屋,就坐在了門口。
這時。
一道咯吱的推門聲響起。
一個中年男子手持幾卷書卷,信步進到了屋中,男子同樣面相秀麗,看向張良的目光,帶着幾分唏噓跟感慨。
“韓兄。”張良起身一禮。
被張良稱爲韓兄的男子搖搖頭道:“子房,你我相識近四十年了吧,當初叔父尚在時,對你贊許有加,但韓國終究太過羸弱了,在大争之世,并無任何優勢,不爲秦國覆滅,也終将會其他諸侯覆滅,當初叔父入秦,試圖爲韓國保留一些社稷。”
“然終究是沒能做到。”
“你一心爲韓複國,但伱其實早就清楚。”
“韓國早就複不了的。”
“複的韓,也不會是過去的韓國了。”
“昔年韓國的大大小小貴族,如今都已背棄了舊韓,他們選擇跟地方官吏爲伍,跟天下士人串聯,以複韓爲借口,大肆爲自己張名。”
“在天下洪流之下,你一人又能做什麽?”
“滿腹經綸,滿腔才學,終究是敵不過天下命數。”
“你曾去淮陽學禮。”
“也曾去東方拜見滄海君,更曾在下邳學得了‘太公兵法’,但又能如何?人力難敵天數,我知曉你一生之高志,隻是相識多年,也忍不住勸你一句。”
“放棄韓國吧。”
“你不該始終爲韓國束縛。”
“你放棄了複國之理想,你也才能擺脫束縛,那時的你才是你。”
“至于你日後是繼續反秦,亦或者繼續隐居,亦或者仕秦,都是你自己的決定。”
“我不會勸。”
“隻是.”
“複韓就沒必要了。”
“韓國王室僅存的那幾位公子。”
“韓成、韓信等人都當不起你輔助,也不是能光複韓國的人君。”
“天下分分合合。”
“終究還是要散場的啊。”
張良沉默。
他看向男子,緩緩道:“多謝韓兄勸言,隻是張良終有些不甘心,國破家亡,血海深仇,又豈能這麽輕易淡忘?我弟便命喪秦人之手,我張氏基業,同樣葬送在那場滅國之災下。”
“我一生所求,隻滅秦二字。”
“當年我得《太公兵法》,那位老者便曾說‘讀此書則可爲王者師,十年後天下大亂,你可用此書興邦立國’,我張良終是想去試一試。”
男子搖頭。
“十年天下大亂?”
“而今距這個十年已沒多久了。”
“秦廷這些年頻繁出手,各地貴族士人苦不堪言,想真等到天下大亂,這十年時間,恐是不夠了,不過你既執意如此,我也不再多勸了。”
“這是秦廷近段時間頒布的政令,我私下整理了一番。”
“你姑且看看吧。”
男子将手中書卷放在了地上。
張良拱手道謝。
男子搖搖頭,望着衰敗的家宅,輕聲道:“昔日你我兩家何其昌盛,而今張氏衰敗,我韓氏同樣不複當年,隻是在叔父死于秦國後,我便知曉,大勢已去。”
“始皇終究還是感念了叔父。”
“并未對我們趕盡殺絕,也保留了我等一定家世。”
“十幾年過去,我們這一脈,已無心複國了,至于王室一脈如何,也跟我等無關了,我韓離沒有叔父那般才學,更沒有那般膽識,而今隻願随世間洪流,随波逐流了。”
“我幫不了你太多。”
“族中也不想跟你有太多牽連。”
“相識一場。”
“也就到此爲止了。”
張良目光一黯,也是點了點頭。
他緩緩道:“人各有志,又豈能強求?”
“當年你叔父韓非意圖變法強韓,最終卻引得韓國上下不滿,你們這一脈對複韓無感,其實情有可原,我也不能有任何責怪。”
“不過.”
“若韓兄真有心。”
“其實仕秦是一個好選擇。”
“而今的秦,跟天下人認知的秦,早已發生了變化。”
“過去天下執掌在始皇之手。”
“如今不是了。”
“子房兄這是何意?”韓離一臉不解,不确定道:“子房兄言外之意,是指而今天下之變,都已出自哪位儲君之手?”
張良點頭又搖頭。
他淡然道:“是,也不是。”
“如今天下之變,世人都以爲是出自扶蘇之手,我過去也曾是這般認爲。”
“隻是我對扶蘇有過細緻的了解,此人掌不起這般的變化,随着我之前去到鹹陽,已知曉,這一切暗處都另有其人。”
“隻是假以扶蘇之手耳。”
韓離若有所思。
張良輕歎道:“當年圯上受書,我日夜研習,俯仰天下大事,自诩已成深明韬略、文武兼備、足智多謀的‘智者’,然面對此人,卻隻感毫無還手之力。”
“這怎麽可能?”韓離一臉吃驚。
他深知張良之才。
他的确不敢保證,天下無人能出張良之左,但就算世上真有這般人,定跟張良是在伯仲之間,絕不可能有張良形容的這般恐怖。
張良苦笑道:“此人有大智。”
“我的确不及。”
“他以人心算計陽謀天下。”
“你我其實都在他的算計之中,他并不是算計着個人,而是以天下之勢,去算計整個天下,以一己之力引動天下變化,從而讓我等被動入局,而我等一旦入了他設的局,便會爲天下大勢裹挾,一步步朝着他想要的結果行進。”
“如今天下的一切變化。”
“都掌于此人之手。”
“他對人心、陽謀的掌控,堪稱古今之最。”
“就算是始皇也不及。”
“更重要的是,此人始終隐于幕後,并不爲外人知曉,一直身處局外,以旁觀者姿态,俯瞰着天下變化,繼而時刻能做出最有利的選擇,将天下貴族、士人,乃至萬民,都玩弄于鼓掌之間,甚至是心甘情願爲其撥弄。”
“正是有此人助秦,天下才始終僵持,未曾繼續惡化。”
“子房兄,你是如何得知的?”韓離好奇道。
張良目光微沉,面露一抹苦澀道:“我對天下局勢走向有所驚疑,便去到鹹陽暗中探問,隻是這些舉動早就落入到此人之耳,他故意将我放了進去,将一些事情告訴給了我。”
“我并不知其真實想法。”
“他似對我頗爲忌憚,一直試圖影響我。”
“讓我落入到他的算計中。”
“隻是.”
張良苦笑一聲道:“當我跟他見面那一刻起,我其實就已經受到影響了,從鹹陽歸來,我并未做任何舉動,更未去聯系其他人,便是因忌憚此人的算計,擔心自己的一些舉動,會成全了他。”
“如今心中更是深以爲懼。”
韓離一臉驚容。
他沒想到,有人竟能讓張良這麽忌憚,忌憚到有些畏之如虎。
世上當真有如此恐怖之人?
張良道:“你現在知道此人對人心算計的厲害了吧。”
“寥寥數語,讓我平素做事,不得不思之慎之,也不敢有太多輕舉妄動,唯恐自己遭了算計,這種心緒實在折磨,而且很難被抹去。”
“隻是我張良如今也平靜下來。”
“他不願入局。”
“同樣不想我主動入局。”
“我若是始終無所爲,才是真的中了算計。”
“所以我必須要入局。”
“唯有入這場棋局,才能尋到破綻,破了這場棋局。”
“我目前相較複國之心,更想要跟此人鬥上一鬥,看看此人是不是當真算無遺策,是不是真就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張良笑了笑,一臉鬥志。
韓離點頭。
這不是他能摻和的。
他也沒有心思摻和進這般算計。
“那子房兄建議我仕秦,這又是爲何?”韓離問道。
張良目光一凝,幽幽道:“不知道,我有種預感,最終天下博弈,就在我跟他的入局、出局間,若我尋不到破局之法,天下将再無變數,若我尋得破局之法,天下或許會重歸大亂之象,隻不過我目前并無太多把握。”
“因而就目前而言,仕秦其實是個好選擇。”
“若是等到天下塵埃落定,韓兄就算想仕秦,恐也不怎麽會受待見了。”
“個人之言,韓兄謹之。”
韓離目光微動,他不解道:“既然子房兄對此人如此忌憚,也将此人描述的神乎其神,而此人又對子房兄如此忌憚,爲何當初在鹹陽不直接殺了你呢?”
張良搖頭。
他同樣有些不解。
他凝聲道:“這不清楚。”
“他似乎是有些忌憚,又好像更願意‘我’存在,而非是換成其他‘變數’,不過我從鹹陽離開後,私下爲此人蔔了一卦。”
“卦象如何?”韓離有些興趣。
他知曉張良會占蔔之術。
張良目光深邃,幽然道:“從卦象上看,此人抗逆天數。”
“命不長!!!”
等幾天補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