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
始皇的巡行車隊終于回到了鹹陽。
隻是現在的鹹陽,早已沒了半月前的熱鬧跟喧嚣,相對已平靜安甯了不少。
街頭依舊是人影匆匆,但也是稀疏了不少。
全國各大郡縣齊聚到鹹陽的上計官吏,在這半月時間裏都已陸續離開了。
一年一度的上計大會也結束了。
始皇終究沒趕上。
雖然這一次的上計大會,在朝廷大政頻出的影響下,顯得并不怎麽熱烈,但始皇的缺席,還是讓不少朝臣心生了疑惑。
畢竟
始皇自親政以來,還是第一次缺席。
之前無論是天下一統期間,還是立國後的巡行,始皇都沒有錯過上計大會,這也讓不少官員感受到了異樣氣息。
或許始皇真在陸續放權了。
随着始皇歸來,自然而然,原本就對那些大政不滿的朝臣,終于有了宣洩口,如雪花一般的告書,就這麽一份接一份的送到了宮中,呈到了始皇的大案上。
隻是結果并未如這些朝臣所願。
始皇絲毫沒有理會。
直接壓下了。
見到始皇的舉動,百官已徹底驚醒,扶蘇的做法,未嘗不是得到了始皇默許,或許對于扶蘇的大膽施行,始皇同樣是贊成的。
清楚了始皇态度之後,滿朝大臣再無人有異議。
張蒼的少府之位徹底轉正。
這一場足以震動全國的‘政動’,最終還是被堅定的推行了下去,而扶蘇上月傳達出的令書,在經過郵人夜以繼日的傳輸下,也終于抵達了地方郡縣官員手中。
也聞于了地方士人貴族豪強之耳。
一時間。
他們紛纭不斷。
泗水郡。
天下已轉涼了。
郡裏街上人影已很稀疏了。
稍微家境殷實的家庭,家中上下都穿上了厚衣,而窮苦的家庭,雖依舊穿着單衣,但也在陸續忙碌着,存儲着過冬的柴草跟冬糧。
希望能熬過今年即将到來的寒冬。
此刻,城中一道身影穿梭着,曲曲折折的穿過數條小巷,停在了一座低矮堅固的石門前,劉季舉手叩門三響,而後便耐心的等待着。
片刻間。
大門輕輕的吱呀一聲,一個女人開口驚訝道:“呀!劉大哥來了,快進來。”
劉季咧嘴一笑,很是随便的走了進去。
女人關門口快步趨前,一邊向亮着燭火的正屋喊道:“劉大哥來了。”
随着女人話音,屋内有男子高聲答應。
随即一個中等身材,微胖身影快步出門笑道:“劉兄,倒是比我預想的來的很快。”
劉季笑道:“那是自然,你蕭何好不容易在家中宴請,我劉季聽到消息,又怎麽可能不過來?不過你這郡裏的屋舍太過簡陋了。”
“這些郡官真是不當人子。”
劉季忍不住罵罵咧咧着。
蕭何可是泗水郡的郡官,結果就住這破爛屋子。
蕭何輕笑道:“郡裏的房子貴着哩,就這個屋子,都花了我近一二個月的俸祿,這還是對方看在我是郡裏官員的份上,便宜租給我的,不然恐還租不下來。”
“走!先進屋。”
劉季倒是絲毫不怯,就跟在自己家一樣,上下打量着,頗爲蕭何打抱不平。
蕭何終究還是太潔身自好了。
若是跟其他官員一樣,稍微貪墨一點,别的不說,高門大宅至少是有的,甚至郡裏的良田産業,可能都早已置備了,哪至于過得這麽窮酸?
不過他也知道蕭何的志向。
因而隻是吐槽幾句。
進到屋裏。
方才開門的女人已捧着大盤斟來了熱茶。
蕭何笑道:“這是震澤春茶煮的,雖比不上關東的信茶,但勝在清涼敗火,喝起來味道也不錯。”
女人是一個溫潤賢淑的少府,閑雅有度的斟好茶便退了出去。
劉季将信将疑的看了看身前的茶水,端起來喝了幾口,又呸呸呸的将口中茶葉吐出,無語道:“真不知道你們爲什麽這麽推崇這茶水,這有什麽好喝的?寡淡之極。”
“哪有酒水好喝?”
“還不如給我來點帶蜜的糖水。”
聞言。
蕭何灑然一笑。
他緩緩道:“酒水的确甘甜可口,但朝廷可是明令禁酒的,一年也就少數幾日能公開飲酒,至于其他時候,可都是違法的,而且朝廷也的确沒有那麽多糧食浪費。”
“茶水固然清淡,但滋味的确尚可。”
“多喝無妨。”
劉季搖搖頭,卻沒有再喝。
蕭何也并不介意。
一年一度的上計大會已結束。
這一次,前往參加上計的官員,不再是蕭何,而是曹參。
今日,蕭何算了時間,是曹參歸來的日子,因而準備在家中爲曹參接風洗塵。
同時他也給劉季等人傳了信息。
而至于呂澤、周勃等人,因在地方亭裏當差,抽身不得。
也沒有時間來泗水郡。
最終。
來的隻有劉季一人。
對于蕭何爲何要特意等到曹參,劉季自是心知肚明。
上個月,朝廷就已下發了令書,将在關東各地修建幾座大的中轉倉庫,其中他們泗水郡的臨郡九江壽春就是其中一個。
他們泗水郡将征發上千名民夫前去。
對于朝廷下方的征發任務,蕭何跟劉季并不怎麽在意,這些年朝廷相關令書,已下發了不知多少,他們早就司空見慣了,隻是對于朝廷在關東修建倉庫,卻是心中很是狐疑。
壽春是楚國舊都。
過去稱爲郢。
壽春位于九江郡内,九江郡顧名思義,水路通達,連貫附近數個郡縣。
若當真在壽春重建倉庫,對于關東各地而言,其實是大有裨益的,隻是過去朝廷對于關東始終是打壓狀态,雖明的并未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爲何朝廷會有如此大轉向?
就因殿下跟楚地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但他們跟殿下接觸過,殿下又豈會真因這點關系,就改變整個朝廷立場?
其中面臨的阻力不言而喻。
對此。
兩人都心生疑惑。
因而想從曹參身上尋求一些答案。
劉季斜靠在案上,還是覺得不吐不快,直接問道:“蕭何,伱覺得朝廷這麽做,究竟是爲什麽?真就爲了節省一點路途上的錢糧?”
蕭何将茶碗放下,搖頭道:“不清楚。”
“我們身在泗水郡,離鹹陽太遠,知曉的消息太少,具體是什麽情況,恐隻有等到曹參回來,我們才能得到,不過這段時間,從鹹陽陸續傳回的消息,這幾個月裏,殿下的動作很多,動靜也很大,隻是我們知道的太籠統,也太過零散了。”
蕭何面色肅然。
他有種預感,鹹陽發生了大事。
隻是他想不到,鹹陽能發生什麽大事。
劉季目光閃動,低聲道:“蕭何,你說這些倉庫,最終會不會落入到貴族手中?得了這些倉庫,這些貴族的實力可就大增了,到時甚至有底氣公然反叛了。”
蕭何掃了眼劉季,卻是沒有開口。
他沉思了一段時間,凝聲道:“的确是有這個可能的,隻是我們都能想到,朝廷不可能想不到,而且過去朝廷對關東可是嚴防死守的,不太可能會突然做出這麽大的變動,其中定有我們想不到的事,隻是目前我們看不穿。”
劉季點頭。
對于朝廷的舉動,他們的确看不明。
不過。
兩人并未等多久。
前去參加上計的官員已陸續回來。
隻不過大多數官吏剛回郡裏,就收到了相關的信息,随後互相打了個招呼,便朝着城中各大屋舍走去,曹參也不例外。
不多時。
蕭何的石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蕭何跟劉季對視一眼,嘴角都露出了笑意。
這次出門迎接的不再是婦人,而是換成了蕭何跟劉季。
開了門。
曹參果然出現在門外。
隻是面色相對有些憔悴,但雙眼卻炯炯有神。
顯得很有精神。
曹參朝蕭何跟劉季行了一禮。
劉季看了眼四周,笑着道:“我們這些人還客氣什麽,你要是再不來,我可就都要餓死了,這次蕭何爲了招待你,可是下了血本,好茶好肉。”
曹參也不由一笑。
三人進到屋裏,蕭何跟劉季還未開口,曹參就主動開口了。
曹參道:“鹹陽不一樣了。”
聞言。
蕭何跟劉季對視一眼,眼中露出凝重之色。
他們讓曹參先坐下,随後才好奇道:“你在鹹陽待了有十來天時間,鹹陽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有打聽到什麽具體的消息?”
“少府換人了。”曹參道。
“少府?”蕭何眉頭一皺,有些不明其意。
曹參又道:“換成了張蒼。”
“張蒼?!”蕭何跟劉季心中一驚,他們自是知道張蒼,當初之所以被征入到事務府,正是因張蒼的舉薦,隻不過那時的張蒼隻是一尋常禦史,而今竟一躍變成了九卿重臣的少府?
這速度未免有些太快了。
不過。
這對他們是好事。
畢竟他們也算張蒼這一脈的。
曹參繼續道:“我從鹹陽打聽到的消息,當初張蒼接任少府前,跟朝臣進行了一番争辯,繼而提出了一套‘開源節流’之法,其中‘開源’是跟匈奴緩和關系,互通有無。”
“而‘節流’則是在關東修建倉庫。”
“不過這并不是全部。”
“張蒼少府的舉措更極端,他不僅要緩和跟匈奴的關系,還要停止修建長城,而且在我離開前,擺放在城中的十二金人,也已經被強制回爐了,還有阿房宮,也停修了,現在張蒼少府,似卯着一股勁,想要大幹一場,哪怕是跟過去的政策背離,也決然不改變。”
“朝中不少人都說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
曹參将自己打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都說了出來。
聽完。
蕭何跟劉季都沉默了。
他們之前想了很多,但都沒有想過,根源是換了少府。
新官上任三把火。
若是如此看,的确能理解。
按照既有的政策,少府很難做出成績,畢竟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所以新官上任一定會求變,隻是變化這麽大,轉向這麽急,實讓人有些猝不及防。
也不免讓他們多想。
劉季道:“殿下對此是何态度?”
曹參沉聲道:“就我知曉的,殿下是極力支持的,甚至爲此駁斥了蒙恬上将軍,而朝廷之所以有如此大的轉向,其實也跟殿下有關,據傳當初殿下将自己關在宮中數日,而後便将原少府跟張蒼召見了,沒多久,就下達了相關政令。”
“我猜測這恐也是殿下的心思。”
“殿下一心求變!”
蕭何眉頭皺的更緊了。
他感覺事情沒這麽簡單,但又實在想不到原由。
因爲太過沖動跟大膽了。
好似根本就不在意後果,也完全不理會後果,這就仿佛殿下已形成了路徑依賴,過去殿下靠着‘官山海’,爲自己奠定了儲君之路,而今又試圖如法炮制,通過掌控少府,來進一步謀取更多錢糧,以此來夯實自己的地位跟威望。
但太冒進了。
這些政策分明是利匈奴跟關東的。
至少從明面上看是這樣,匈奴本就已退避千裏,而今又可以卷土重來,關東在重壓高賦之下,民間的糧食很少,故叛亂基本難成氣候,而今在關東修建倉庫,豈不給了關東做大做強的機會?
劉季眉頭緊蹙。
他并沒有蕭何這麽消極。
在沉思了一陣後,劉季再度問道:“朝廷可有什麽後續舉措?或者說鹹陽可有傳出什麽風聲?我不太相信,朝廷就隻管推行,而不管後續。”
蕭何也看了過去。
曹參撫了撫須,仔細想了一下,不确定道:“在我臨走時,似的确還傳出了一些消息,便是朝廷會在北原修建一所軍官學院,用以加強軍中将領的培養。”
“還有呢?”劉季繼續逼問着。
“隻有這些了。”曹參搖頭。
劉季指尖輕輕敲擊着案面,眉頭緊鎖,好似在思考着什麽,這時蕭何跟曹參都不說話了,隻是安靜的坐在一旁,等待着劉季開口。
良久。
劉季擡起頭,不确定道:“或許.朝廷并不是胡亂推行的政策,而是早就做好了詳細的準備,也早就做好了一切應付之策,北疆也好,關東也好,其實一直都在朝廷鼓掌之間。”
“這一切或許就隻是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