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禦史大夫頓弱、典客姚賈也舉薦張蒼,扶蘇倒是有些驚訝。
他看向張蒼,笑着道:“張禦史,看來我之前對你還是不太了解,本以爲你因相貌身材,一直不爲朝廷重視,但從今日的情況來看,恐并非如此,不僅李斯丞相願意爲你舉薦,現在連禦史大夫、典客等朝廷重臣都爲伱舉薦。”
聞言。
張蒼苦笑一聲。
他哪知道頓弱跟姚賈爲何會舉薦自己。
甚至李斯舉薦自己,他其實自己都很驚訝,他跟李斯并無太多交情,他們的确都是荀子門徒,但他入到荀子門下時,李斯已是學業有成,沒多久便離開了,而後李斯就直接扶搖而上,更是他追之不及,而他也不屑去托關系。
因而兩人關系實則是淡如水的。
不過李斯舉薦,其實還是有一定說辭,畢竟是師出同門,而且多半是扶蘇爲自己張羅的,至于禦史大夫跟姚賈,多半是順水推舟,爲了讓自己能坐穩少府之位。
他心中門清。
隻不過又豈會真的說出?
張蒼拱手,肅然道:“臣實則并不知會有如此多朝廷重臣舉薦臣,不過對于少府之位,張蒼的确有一些想法,張蒼爲上計禦史多年,主管天下賬目,因而對地方的情況是有些了解,雖然并不全面,但總體還是有所涉獵。”
“在臣看來。”
“昔日少府治下,财政已十分嚴重。”
“隻不過前幾年有殿下謀劃的‘官山海’,爲朝廷開源了一些多餘的錢糧,就此延緩了财政危機的爆發,但随着這幾年朝廷的各項大工程出現,這些多出來的錢糧,也漸漸入不敷出,朝廷的财政越發窘迫,而今已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
“但少府乃國家經濟之命脈,豈能真就陷入一灘死水?”
“脆弱的财政對大秦是十分不利的。”
“所以臣力主求變。”
“臣之求變之心,李斯丞相或許有所察覺,禦史大夫掌管禦史府,因而也有所意識,他們恐也同樣發現了财政的問題,故才會在這時引薦于你。”
“張蒼同樣深感壓力。”
“但天下積弊,總需要面對。”
“張蒼願意去嘗試一二,對少府現有的窘迫,做一定的挑戰,讓大秦的經濟不再如一潭死水,而是重新流動起來,活躍起來,以此讓大秦在經濟上不斷擺脫束縛。”
“這也是張蒼目下之心願。”
“請殿下明鑒。”
聞言。
扶蘇微微颔首。
他看向張蒼,凝聲道:“張禦史有心了。”
“你既然對天下經濟有一些想法,可否當衆說一下情況,以讓諸位朝臣明晰你的想法。”
“少府之位事關重要。”
“扶蘇也不得不再三謹慎跟思慮。”
張蒼點點頭,他朝扶蘇拱了拱手,又朝其他大臣微微拱手,沉聲道:“想改變天下經濟,其實從根本上來說,隻有一個法子。”
“開源節流。”
“而今天下,開源并不容易。”
“天下租、稅、賦,早已壓得底層民衆喘不過氣,朝廷也已是收無可收,再多征收,隻怕地方真就要滿地烽火了,但财政問題迫在眉睫,朝廷又不得不爲之改變。”
“這便是當今财政之難。”
“但開源不容易,并不意味着不能。”
一語落下,舉殿皆驚。
殿内大臣一臉驚疑的看着張蒼。
他們雖對經濟之事不太精通,但作爲大秦的官吏,基本各行各業都有涉獵,隻是了解不全面,他們又豈會不知經濟的困局?
開源。
可沒那麽容易。
扶蘇當初行‘官山海’,已是天下很大的‘開源’了,‘官山海’之下,朝廷的财政可是得到了極大的緩解,甚至可以這麽說,官山海是爲财政續了命的。
但普天下像‘官山海’這樣的開源,已幾乎是沒有了。
商賈已榨不出油水。
底層更甚。
對于其他朝臣的狐疑,張蒼自是看在眼裏,他淡定道:“諸位大臣的目光太過局限跟狹隘了,大秦之内的确已找不到可開源的财政源頭了,也不可能再去壓縮底層的生存空間了,但大秦之外呢?”
“大秦之外?”衆朝臣一臉狐疑。
張蒼又道:“我之主意在匈奴。”
“當年天下合縱連橫時,我大秦之國相張儀便提出了一項政策。”
“遠交近攻。”
“臣認爲此刻當效仿。”
“暫時放下跟匈奴的仇恨跟敵意。”
“一定程度上進行交好,讓雙方進行商貿,效仿管仲在齊國的措施,在關隘征收關稅,除此之外,朝廷作爲取勝方,自要表現出應有的強勢,通過武力的形式,壓迫匈奴低價販售牛羊馬等貨物,同時高價購買朝廷的鹽、茶等物。”
“以此來賺取錢糧。”
話音剛落。
朝堂上立即有人反駁。
楊熊道:“對于張禦史的想法,我楊熊不敢苟同。”
“而且恐非是我一人不敢苟同,而是大秦所有的将士都不會同意。”
“驅逐匈奴,乃大秦國策,爲此朝廷陳兵三十萬在北疆,更是多次出兵北伐,這才将匈奴追亡逐北上千裏,而今一旦開放經商,匈奴豈不是要再度卷土重來?到時邊疆豈會安甯,大秦将士付出了這麽大的傷亡代價,才換來的安甯,豈不因此白費?”
“你這想法分明是在資敵。”
“其心可誅!”
“這消息若是傳出去,北地的将士會如何看?豈不引起軍心動搖?天下其他人又會如何看?又如何去告慰那些死去的将士?”
“軍事乃國之大事,豈能貪圖眼前蠅頭小利?”
“我楊熊斷不可能答應。”
楊熊态度十分尖銳,不容任何争辯。
朝中其他大臣也紛紛反對,一時間,張蒼成了千夫所指。
張蒼面不改色。
任由朝堂大臣辱罵質問。
等殿内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張蒼才沉聲道:“張蒼的确不通軍事,但過去也曾涉獵過軍書,多少也算博覽了群書,知曉國與國之間,并不存在所謂的盟友跟敵人,存在的從來都隻是利益。”
“以利交,因利散。”
“這才是天下國與國之間正常的相處。”
“若是因一時短兵相接,便互爲仇雠,那天下格局又豈會是今日這般?”
“當年秦晉交好,聯手壓制楚國。”
“秦楚交好,合力圍晉。”
“這樣的例子,在過去數百年,比比皆是。”
“而今隻不過是将昔日的‘晉’‘楚’‘齊’等國,換成了‘匈奴’罷了,爲何就能引起諸位大臣這麽強烈的反對跟意見?”
“諸位的倨傲心态有些太重了!”
“大秦的确一統了天下,但匈奴又何嘗不是一統了草原?”
“朝廷三十萬大軍北伐,也并未因此将匈奴覆滅,隻是将匈奴追逐上千裏,這便足以證明,匈奴的實力并非等閑,面對如此草原霸主,又豈能再如過去一般短視?”
“當以過去對待諸侯一般視之。”
“大秦驅逐匈奴,軍威正盛,若就這麽戛然而止,那才是對大秦的不尊重,大秦在驅逐匈奴上,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又得到了什麽?僅僅是收複了河北地,将匈奴人趕出去?這難道就足夠了?若是朝廷能借着如今的強勢跟匈奴做一定的緩和。”
“倒逼匈奴内部向朝廷低頭,朝廷得到了利益,豈不比現在更高?”
“這才是戰争該有的價值。”
“當然。”
“跟匈奴的交好是有底線的交好。”
“并不是真就毫無保留。”
“外松内緊。”
“互相制約,暗中試探其底線虛實,稱兄道弟間下絆子,劍拔弩張間做交易,這才是國與國之間一直以來的習慣。”
“一切都是爲了利益。”
“而今匈奴有意求購茶葉等物,而朝廷又急需多餘的貨物,正是各取所需之時,若是朝廷不抓住眼下的強勢機會,從匈奴身上謀取到更多利益,這才是更大的浪費。”
“至于匈奴的隐憂。”
“等朝廷财政的問題解決掉,自有大把的精力去對付。”
“如此又豈能說是通敵?”
“戰争是政治的延續,若隻是在戰争上取勝,便戛然而止,這樣的戰争,對于大秦而言,無疑是弊大于利的,對整個天下,都将是一次重大的創傷,我對于當年朝廷定下的政治決意了解不多,因而也并不多次多加言語。”
“但在張蒼看來,經濟同樣是戰争的一環。”
“甚至是必不可少的一環。”
“若是不在經濟領域對匈奴做進一步的壓迫,壓縮匈奴的生存環境,讓他們不得不艱難求生,這無疑隻是在給對方增加仇恨跟憤怒,等到匈奴舔舐好了傷口,修養生息完畢,到時匈奴定然還會舉族南下的,到時大戰依舊必不可少。”
“所以僅在軍事上脅迫是不夠的。”
“還需在經濟上施壓。”
“因而我張蒼建議該和就和。”
“适可而止。”
“至于地方民衆不了解,或者是憤怒,那就讓他們憤怒,朝廷做什麽決定,何時需要顧及地方的态度了?而且國家大事之間,又豈是地方民衆能想明白、搞清楚的?”
“等北方安定下來,民衆因此受益之時,他們自會明白朝廷的用心,也會知曉朝廷的深謀遠慮。”
“到時,他們又豈會再有怨言?”
“利益才是根本!”
張蒼目光掃過全場,全場已是肅然無聲。
楊熊等人面色青一塊紅一塊的,但也無法反駁,隻是吭哧呵哧幾聲,顯得有點挂不住臉。
朝堂其他大臣則是在思索張蒼想法的可行性。
這同樣是乘勝追擊。
不過不再是軍事上乘勝追擊。
而是在經濟上。
因爲之前的慘敗,匈奴内部其實已生出不少嫌隙,還有的更是脫離了匈奴單于,若是朝廷在這時選擇跟匈奴緩和,一定程度上,能動搖匈奴一些大部的意志跟決心,讓本就有些松散的匈奴聯盟顯得更加脆弱,頭曼單于也難以再将這些匈奴殘部擰在一起。
就算日後能擰在一起,也需耗費更大的力氣。
若是能在這段時間,讓一些匈奴部族倒戈,或許對匈奴的中傷更重。
畢竟。
朝廷堵死跟匈奴的關系。
隻會加劇匈奴各部族對秦廷的敵意跟仇恨,也會加速頭曼單于對舊部的收攏,甚至能直接以南下,大破秦軍作爲士氣鼓舞,若是進行一定的開放,頭曼單于恐是最爲暴怒的。
對朝廷而言,利大于弊。
想到這。
諸朝臣微微颔首。
張蒼提出的想法,不失爲一條良策。
張蒼又道:“前面所說爲開源,對于節流,張蒼同樣有一些想法。”
“天下征收的錢糧皆入敖倉,天下官吏、工程的錢糧發放,也都出自敖倉,其中的運輸成本實在太高了,臣認爲,當做一定的調整。”
“在昔日六國舊有糧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六座或更多的臨時倉庫。”
“用以進行短時的貨物儲運。”
“如此,可大幅減少中間路途的損耗,也能将錢糧盡快發放到地方手中。”
“此舉同樣能讓地方官吏跟民衆寬心。”
“諸位大臣也大可放心。”
“地方征收上來的錢糧,并不會在地方停留太久,基本收上來幾個月的時間,在朝廷做出妥善的安排後,都會陸續分發出去。”
“與此同時,多餘的錢糧,都會全數送到敖倉,并不會留在地方。”
“此外。”
“朝廷更會派專門的官吏進行負責。”
“絕不容地方染指。”
“如此一來,在這些開源節流下,朝廷的财政,在一定程度上,會多出不少,朝廷也能因此騰出更多錢糧做其他事。”
“而這些便是張蒼的想法。”
“大秦的财政,已到了不得不變的地步。”
“張蒼因爲對天下賬目有了解,而李斯跟我同出自荀子門下,對我的才能有所了解,所以才會舉薦我,至于其他大臣,跟我都或有一定交集,但至于爲何會舉薦我,張蒼其實并不明白。”
“對于勝任少府之位,張蒼自認還是擔得起。”
“大秦的财政變革之路,張蒼也有信心破舊立新,将革新進行到底。”
“請殿下明鑒。”
張蒼朝扶蘇恭敬一禮。
随後緩緩的退回到自己座位上。
舉殿皆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