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赫臉色陰晴不定。
他在見張蒼離開後,冷冷掃了眼四周,也是直接拂袖走人。
見杜赫、張蒼等人都先後離開,還剩在殿内的幾人,臉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
召平道:“杜少府,這次是機關算盡,想把我們也拉下水,但我們又豈會真爲他拉下水?”
“而今少府之位空懸,朝中擅長經濟的,就我們這些大臣。”
“這位置除了我等,還有誰能勝任?”
“哈哈。”
令狐範撫須笑道:“還是不能高興的太早,張蒼聽說也很擅經濟,也爲殿下親近,這次更是爲殿下出謀劃策,沒準這少府之位,就落到張蒼頭上了。”
“而且從殿下這些年的舉止來看,殿下明顯更喜歡銳意進取的人。”
召平不置可否,冷聲道:“張蒼?”
“他的确會點算術。”
“但會算術,并不意味着精通經濟,殿下不通經濟,可以理解,但我等身爲經濟大臣,又豈能不懂其中的彎彎繞繞?經濟之事,是不适合太冒進的,殿下有所急智,的确短時能奏效,然一旦放的長遠,終究還是得靠我們把關。”
“張蒼還是嫩了點。”
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起來。
對于張蒼。
他們并未放在眼裏。
張蒼爲上計禦史,是兼具一些算數的,但經濟大臣,不僅僅隻會算數,更要對全國經濟了解,更要對錢糧分配有數,還要不時考慮陛下的想法,他們尚且不敢說面面俱到,何況張蒼這一個‘新人’?
就算扶蘇想将張蒼塞入到少府。
也不會直接提拔爲少府。
畢竟
隔行如隔山。
張蒼還需一定時間了解相關政事。
令狐範、召平等人是有恃無恐,根本不擔心張蒼能威脅自己。
在互相取笑了一番後,幾人也是各回了自己官署,隻是在臨走時,目光都不由冷了不少,畢竟接下來一段時間,他們可都将是競争對手。
少府之職隻能有一人勝任!
另一邊。
張蒼陰沉着臉,心中郁悶至極。
想着扶蘇對自己要求,就隻感覺頭皮發麻。
這時。
他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
張蒼下意識回過頭,卻是見到了少府杜赫。
他面露愕然。
心中更莫名咯噔一下。
他轉過身,一臉恭敬道:“下官見過少府。”
“少府叫住下官是有事嗎?”
“少府?”杜赫冷笑道:“我這少府,眼下還算得了什麽?張禦史這番話,我杜赫可不敢受了。”
張蒼苦笑一聲道:“杜少府爲大秦效力多年,勞苦功高,張蒼對少府也一向敬重,又豈敢生出半點不敬?少府這番話,實在是折煞下官了。”
“若少府是因這次的事對張蒼不滿。”
“張蒼屬實有些委屈。”
“殿下突然發難,不僅少府你沒想到,張蒼同樣是始料未及。”
“少府或已知曉,殿下的确來詢問過我的意見跟看法,但我跟殿下交談的時間并不長,殿下也并未對我說過替換少府的話,而且從始至終,殿下都未說明其真正想法,更未向我透露過任何後續,少府的這番遭遇,張蒼實是不知情。”
“若是張蒼所言有假,任憑少府發落斥責。”
杜赫深深的看了張蒼幾眼,最終,還是擺了擺手,搖頭道:“不用了。”
“事已至此,刨根問底,問出真相,對我也沒有了任何意義,我從朝中退下,已是定局。”
“我杜赫在這個位置上也坐了一段時間了,平心而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對于殿下的做法,心中的确是有些微詞,然真的細細想來,殿下所說也不無道理。”
“我的确少了銳氣。”
“也日漸趨于保守,得過且過了。”
“殿下有重振天下之心,有大施拳腳的想法,我這般老東西,的确有些礙眼了,殿下看不上我,也是理所應當。”
“你也的确比我更合适。”
聞言。
張蒼臉色微變。
他瞳孔微縮,一臉驚詫道:“少府這是何意?”
“張蒼有些驚惶。”
杜赫冷笑一聲,不屑道:“張蒼,四周就你我二人,伱又何必這麽裝腔作勢?殿下這次圖謀這麽多,不就是爲扶你上位嗎?你當真以爲我看不明白?”
“而且殿下臨走時,說的那番話,還有看向你的目光,我杜赫同樣看到了。”
“你當真以爲我看不明白?”
杜赫嗤笑道:“殿下有意扶你做少府。”
“你我在朝中多年,這點心計還是看的出來的。”
“剛才殿中那些經濟大臣的話,你又不是沒聽到,這些人從某種程度來講,跟我的想法是一緻的,若非是見到馮丞相開口,他們是不會輕易松口,更不會因此動搖的。”
“我不合殿下心思。”
“這些人同樣不合。”
“讓這些人擔任少府之位,不過是換湯不換藥罷了,以殿下之心思,又豈會做這徒勞之事?所以最終這少府之位,無論這些人怎麽争,最終都會落到你的頭上。”
“那些人早晚會步我的後塵。”
杜赫滿臉譏諷。
人走茶涼,的确很現實。
但作爲當事人,心中自有不快。
又豈會真的毫不介懷?
張蒼苦笑道:“原來少府都看出來了,張蒼現在也很頭大。”
“殿下最近的事,少府也當聽說了,殿下将自己關在書房,根本不與外界交流,一出來,就将你我召了過去,然後就獨斷的決定了這些事,而殿下有意讓我去争這少府,若非殿下剛才眼神示意,我恐根本就意識不到。”
“隻是以我對殿下的了解。”
“殿下能做出這麽大的決心,定是對天下的現狀,或者說是朝廷現狀有很大不滿,所以才會如此迫切的想改變,杜少府其實隻算是遭了無妄之災。”
“這樣的事,别說是杜少府,就算朝中換成其他人,隻要在這個位置,就注定會有此一劫,結果同樣難料。”
“唉。”
張蒼沉沉歎氣一聲。
聞言。
杜赫心情倒是舒暢了不少。
他笑着道:“張禦史就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情況,自己還是清楚,若是換了常人,未必會有我這般遭遇,不過就現在的情況來看,朝堂的這些大臣,恐怕都小瞧你這個大胖禦史了。”
“他們也都爲你的外表跟糊弄了。”
“你其實比誰都精明,也比誰都看的清楚,将少府交到你手中,我還是放心的。”
聞言。
張蒼一臉苦澀道:“少府實在折煞我了,張蒼對經濟事宜并不怎麽精通,而且最終會如何,張蒼也實在心裏沒底,能去到少府任一輕松官職,張蒼就已知足。”
“少府.張蒼實不敢奢望。”
“就算如此。”
“張蒼日後恐還會不時請教少府。”
張蒼的身姿放的很低。
并沒有因杜赫即将離任,就生出任何輕慢跟懈怠。
杜赫輕笑一聲,搖頭道:“請教我?我杜赫恐是無法爲張禦史解答了。”
“啊?這是爲何?”張蒼一愣。
杜赫苦笑道:“殿下在雍宮時,就已經吩咐過我,等我退下後,便安排我衣錦還鄉,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至于何時能歸來,這就說不定了,或許就在還鄉後,或許是半年後,或者是老死後,不過也好。”
“我離家也太久了。”
“離開鹹陽清淨一下,也算是個不錯的選擇。”
“還能少聽到一些流言蜚語,也不用看其中一些人嘴臉。”
杜赫搖搖頭。
張蒼卻是神色有些呆滞。
杜赫說的事,他之前完全不知情。
也根本沒有聽扶蘇提起過,杜赫這次退下,竟要被直接安排歸鄉?
這未免有些太過了吧。
杜赫一直在盯着張蒼,見張蒼一臉錯愕神色,心中也是當即知曉,自己的遭遇,張蒼是真的毫不知情,他正色道:“經濟相關的事,朝廷很多賬目是經不起推敲的,也經不起盤算,你日後若真當了少府,恐要對此多費心了。”
“以殿下之宏圖大志,隻怕經濟上少不了折騰。”
“但大秦現有的财政,是經不起太多折騰的,現在的财政隻能勉力維持,而且維持起來的已經很是勉強了。”
“你今後有的麻煩。”
張蒼輕歎一聲,對此深以爲然。
杜赫灑脫一笑,大步的走開了,嘴裏輕聲道:“當初我還嘲笑胡毋敬,而今卻也落得如此下場了,不過我杜赫接下來倒想看看,朝中的這些大臣,還有多少人能坐在原座,還能繼續高枕無憂。”
“哈哈。”
張蒼目送着杜赫走遠。
眼神很是蕭瑟。
他欲言又止,最終長歎一聲。
杜赫在朝堂的任職,恐也就最後幾天了,但無論如何,扶蘇至少還是給了杜赫相應的體面,沒有讓杜赫太過難堪。
而杜赫也沒有真跟扶蘇徹底鬧翻。
不然朝堂恐還有動蕩。
“唉,杜赫揮揮衣袖,倒是輕松離場了,卻是這爛攤子都丢給了我,我張蒼何德何能啊,竟以這窮酸潦倒之軀,要承擔起整個經濟大任。”
“我張蒼的命太苦了。”
張蒼哀怨幾聲,走出了少府。
當杜赫回到自己官邸時,赫然發現自己的官邸中,早已有人等候。
他定睛望去。
眼中露出一抹不悅。
來人正是去而複返的馮去疾。
杜赫臉色一沉,冷哼道:“丞相,你在丞相府處理政事,回頭來我這幹什麽?我杜赫馬上就一介白身了,還用得着丞相爲我費心?”
馮去疾輕笑一聲,打趣道:“杜兄,可是怨我了?”
“豈敢!”杜赫撇過頭,譏笑道:“我一個少府,豈敢怨恨丞相?”
“哈哈。”馮去疾大笑,指着杜赫道:“你這脾氣,還真是一成不變,怨我就怨我,這次的确是我馮去疾做的不太對,但就實而論,你這次反對殿下,的确有些不妥,而且你當真以爲殿下看不出?”
“殿下早已今非昔比。”
“而今的殿下對朝堂的事了若指掌。”
“而且殿下認定的事,根本不會爲我們改變。”
“這點跟陛下很像。”
“就算我馮去疾爲你開口,殿下當真就會改變主意?”
“不會的。”
“殿下隻會将我也埋怨上。”
“而且就實而言,殿下的想法,的确有可取之處。”
杜赫遲疑片刻,颔首道:“殿下的想法,的确有獨到之處,但想讓關東始終難擰成一股繩,讓朝堂逐步拉攏分化,卻未必那麽容易,而且事關錢糧的事,朝廷又豈能輕易松手?再則,殿下說的是,收,放,收,這般拉扯。”
“但從這事之後,殿下還能尋到什麽辦法?”
“恐怕沒有了。”
“鹽鐵,殿下幾乎已經折騰了個遍,而今殿下盯上了市場。”
“等市場也爲殿下折騰個嗆,殿下還能從什麽地方弄錢?貴族?地方官吏?豪強?這些都不行,商賈也早就爲商稅壓得死死的,最終還是隻能落到加征上。”
“如此一來。”
“豈不又回到了老路?”
“而且,殿下的想法,需有錢才能推進。”
“需要讓利。”
“朝廷讓不出多少利的。”
“唯有從地方獲利,才能讓利,當獲取不到利益時,殿下的想法就崩盤了,到時隻會激起關東更大的動蕩,關東是養不熟的,你作爲大秦丞相,又豈會不知?唯有将關東死死的壓着,通過行政手段,才能倒逼這些人屈服,不然都毫無用處。”
馮去疾颔首。
他沉聲道:“你說的這我同樣知道。”
“但從殿下的言談中,我卻是敏銳的認爲,殿下并不會隻有這些,隻是另外的謀錢之法,我們尚沒有想到,而且就算拖,朝廷又能拖多久?錢糧問題朝廷始終要解決的。”
“既然殿下有心解決,那爲何不讓殿下放手去做?”
“至少還有破局的機會。”
杜赫冷笑一聲,對此不置可否。
馮去疾面色肅然道:“我隻是希望,你日後退下後,依舊能爲朝廷謀劃,若是發現有隐患,或者有不少問題,可立即傳書給我,我會第一時間上書的。”
聞言。
杜赫面色一沉,也是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若是真有什麽其他辦法,或者發現了什麽不妥,會第一時間上報的。”
“大秦終究是我們跟陛下一同建立的。”
“我又豈會熟視無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