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沉默了。
嵇恒的話,深深震撼到了他。
讓他徹底懵神了。
而且嵇恒想讓他做的事,更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讓他甚至不敢有任何的反應,一時間,他甚至都很想知道,這當真是嵇恒說出來的?
嵇恒當真沒有壞意?
嵇恒已重新坐回了位置。
他将倒好的清茶,輕輕的吹了吹熱氣,慢騰騰的喝了起來,等将碗中茶水飲了幾口,他才淡然道:“你先回去吧,若是不能将此事理清楚,看明白,給你說再多都無益。”
他并未說假。
扶蘇現在已心神失守。
繼續對扶蘇說再多,他也聽不進去了。
所以沒有必要再多說了。
扶蘇能想明白最好,若是理不清楚,那也無可奈何。
他已盡力了。
他對秦廷也沒有任何保留。
大秦這輛從山頂失控而下的破舊青銅馬車,其實早就到了崩潰的邊緣,大秦所做的任何事,其實都是在加速,而他在這幾年唯一做到的,便是在下山疾馳的道路上,稍微給墊了幾塊磚,讓這輛青銅馬車看起來相對平緩了一點。
但這個平緩隻是暫時的。
随着馬車駛過這幾塊墊磚,下山的道路隻會越來越陡峭,越來越急速。
積重難返,又豈是說說?
普天下,其實很多人都還沒看明白,大秦财政空缺的缺口之大。
所以還抱着些許的幻想。
但哪怕是将天下所有錢糧填進去,大秦财政的缺口依舊是填不滿的。
這種情況很像後世的房地産。
不過是國家接盤下的。
數十萬億的負債壓在了整個國家頭上,而這也意味着,每個人自出生以來,身上都已經背着數十上百萬的負債了,而且秦的狀況比後世的情況更嚴峻。
因爲每隔一日。
這個負債的總量還在增加。
所有人都苦不堪言。
所有人都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未來。
他們隻希望這一切噩夢般的存在早點結束,而最好的結束辦法,便是身死債消,債是國家的,因而大秦消失,便是衆望所歸。
大秦之所以沒有崩潰。
其實就是靠這種大工程撐場面,來粉飾太平,以便給外界營造一個假象。
大秦一片安好。
所以大秦的各種工程是斷不下來的。
一旦斷了,财政上面的巨大缺口,也就會暴露出來。
當越來越多人質疑,越來越多人不滿,越來越多人反對的時候,大秦這個王朝,自然而然就走到了終點,但這種大工程都是需要錢糧去推進的,所以大秦本質上一直在飲鸩止渴,而今随着飲用的毒酒越來越多,甚至毒酒都有些不起作用了。
整個大秦已病入膏肓,危在旦夕了。
風雨飄零之際,一切的豪言壯語,一切的雄心壯志,已然都化爲了泡影。
毀滅才是終點。
數千萬人的怒火跟被欺騙,又豈是亡國就能消解的?
隻不過大秦也沒得選。
這種軍國類型的國家,一旦踏上去,便沒有回頭路,隻能越走越遠,開弓也沒有回頭箭,大秦真正想做到的,或許就是想借助這些大工程,将很多參與其中的底層人給逼死,從而讓自己能從中脫身,但這又談何容易?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華夏自古就不缺血性。
扶蘇離開了。
失魂落魄的離開了。
他這次前來,并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反而聽到了自己很難接受的消息,這讓他心情很是低落,也讓他很是迷惘跟痛苦。
見扶蘇一臉憔悴,魏勝也吓了一跳。
連忙低聲喚了數聲。
但扶蘇毫無反應,隻是木然的回了馬車,見狀,魏勝也不敢再生事,連忙吩咐宦官驅車離開,同時勒令不準将殿下的情況洩露出去。
院外馬蹄聲越走越遠。
大案上的茶水,也已經涼透了。
嵇恒站起身,将扶蘇飲的那杯茶,直接倒在了菜圃,随後拿着茶碗去到了井口,打了一桶水,将這一副茶具清洗幹淨後,又淡然的回到了院中。
太陽西落。
殘陽已消失不見了。
唯遠處隐約能見到點點星光閃爍。
他坐在躺椅上,雙手把着椅手,就這麽擡頭望着天空。
“大秦這場棋局,而今才剛剛開始。”
“一切僞裝終将落下。”
“森然白骨,也将正式的亮相于世間。”
“隻不過這場棋局,最終走向如何,已無人能預料了,我雖早早明晰這個過程,但真的要經曆,終還是有些心緒複雜。”
“這種亂局我已經曆了數次了。”
“前期的一切布局,一切計劃,看似讓天下欣欣向榮,一片向好,但當真正的黑暗浮出水面時,才知曉前面的一切隻是一層粉飾罷了。”
“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
“多麽慷慨激昂的話語,最終隻能落得天下塗塗。”
“唉。”
“秦之末年,跟其餘朝代的末年,并無太多區别,同樣的積重難返,同樣的無力回天,隻不過唯一有所區别的,便是前面有個始皇在死死支撐。”
“然人力終有限。”
“僅靠個人又哪裏撐得起整個天下?”
“但秦又跟其他朝代不同。”
“這是亂世之始、亂象之開端,同樣也是天下變局之初。”
“乾坤未定,又豈能輕定勝負?”
“蝼蟻尚有望天之志。”
“我嵇恒身處這亂世洪流,又已卷入其中,若不與這大勢争一争,終究還是有些不甘,何況這次天下的粉飾,終究是比過去要充實很多。”
“天下這十幾年的痛苦,也未必不能開出太平的花。”
“.”
一陣微風拂過。
院中已是寂寥無人影。
嵇恒早已回到了自己卧室,而今更已睡在榻上,沉沉的進入了夢鄉。
這一夜。
嵇恒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院中桑樹下的棋布上被落了子。
他就這麽靜靜的看着棋布上出現一個個黑點,最終這些黑點充斥了他的整個眼球,将他整個人都給吞噬了進去,猶如一場夢魇,将人永遠的困在了其中。
無法掙脫,也無法回頭。
唯有無盡的黑暗。
雍宮同樣沉寂了。
從嵇恒屋舍離開後,扶蘇就性情大變。
整整數日,滴水未進,茶不思,飯不想,将人直接關在了書房中,不見任何人,更不處理任何政事,仿佛被下了降頭一般,在接連數日之後,宮中甚至都傳出了謠言,說扶蘇染上了邪妄,不日将會大病身亡。
對此。
朝廷大臣更先後前去詢問。
隻是都沒有見到扶蘇,最終宗正親自去查看,甚至還派了太醫去診治,想弄清楚扶蘇究竟發生了什麽,然任憑朝廷大臣跟宗正如何詢問,魏勝始終都沒有洩露半句,隻是說了扶蘇身體不适,想要休息一段時間。
但魏勝這幾日,已肉眼可見的消瘦了,整日候在書房外,等着扶蘇吩咐。
甚至于。
他都想私下去找嵇恒了。
隻是又擔心爲扶蘇不滿,隻能在殿外走來走去。
他實在想不明白。
那位嵇先生,究竟給殿下說了什麽,以至讓殿下這麽失魂落魄,甚至是直接斷了飲食,殿下可是千金之軀啊,若是出了什麽好歹,他哪裏擔負的起?
魏勝一臉憂慮。
他端着一份冒着熱氣的銅盤,恭敬的候在書房外,哀聲道:“殿下,你已數日沒有進食了,臣實在擔心伱的身體啊,還請殿下以天下爲念,以大秦爲念,顧及自己身體,進一點飲食吧。”
“臣懇求殿下了。”
書房内依舊沒有任何聲響。
魏勝一臉沮喪。
他眼下已有些按捺不住了,唯恐扶蘇在書房出了什麽意外,隻是扶蘇在進入書房的時候,便提前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見,也不做任何回應。
他爲扶蘇近臣,又豈敢違抗?
但就這麽拖着,終究不是辦法,就在魏勝想着,要不去找宗正,讓宗正進去看看時,書房内突然傳出了一道細微的聲音,聲音很微弱,但的确是真的發出了。
“去将張蒼叫來。”
聞言。
魏勝愣了一下。
随即面露狂喜之色,連忙道:“諾,臣這就去傳令,隻是殿下要不要臣先将這熱湯送進來?殿下數日沒有進食了,身體還是當保重。”
“我讓你去宣張蒼!”
書房内的聲音已帶着幾分冷意跟怒火。
魏勝一個激靈,不敢再勸,将手中銅盤交給身邊宦官,連忙三步并兩步的朝宮外走去。
書房内。
扶蘇披頭散發,眼中布滿血絲。
臉色無比憔悴跟虛弱。
他就這麽坐在書房中,身前的大案上隻擺放着一份空白竹簡,仿佛這幾天,他就一直在盯着這張空白竹簡。
良久。
扶蘇收回目光。
他的眼神重新恢複了一抹光彩。
他将這份竹簡合上,重重的咳嗽了一聲,随後緩緩站起了身子,隻是多日未曾進食,身體實在虛弱,剛站起身子,就感到眼前一黑,差點直接一頭磕到地上。
不過扶蘇在倒地前,雙手抓着大案一腳,讓自己保持了身形。
不一會。
他已恢複了正常。
他雙眼迷離的看着緊閉的書房,望着這一摞接一摞的竹簡,臉上浮現一抹決然之色,他冷聲道:“大秦立國才十年,大秦曆代先君先王,爲了這個天下,耗費了數百年時間,我扶蘇豈能眼睜睜的看着大廈傾頹?又豈能就這麽看着大秦江山不在?”
“大秦是父皇畢生之心血。”
“也是扶蘇平生之願。”
“而今父皇身體不濟,我扶蘇身爲長子,自當站出來,替父皇撐起這個天下,更要撐起我嬴氏這數百年才打下的基業。”
“商君變法以來。”
“天下諸侯皆視大秦君主爲虎狼之君。”
“我扶蘇同樣有虎狼之心。”
“同樣是虎狼之人。”
扶蘇用力握拳,神色無比堅毅。
他沒有再坐下。
就這麽站着,站着等張蒼。
扶蘇并沒有等太久,對于雍宮的情況,張蒼一直在打聽,隻是對于扶蘇身上發生了什麽,他其實也是想不到,隻猜到這恐跟嵇恒有關。
當魏勝前來傳話時,張蒼心中暗松口氣。
但同時也不由眉頭緊鎖。
以他對扶蘇的了解,以及對嵇恒的認知,自己這次前去,多半不是什麽好事,雖心中很忐忑不安,但也隻能硬着頭皮前去。
進到殿内。
隻一眼。
張蒼就愣住了。
甚至都忘了向扶蘇行禮。
因爲扶蘇的面色太滄桑太憔悴了,若非他跟扶蘇相識,不然都不一定能認出眼前,這披頭散發油頭垢面的男子是扶蘇,是大秦尊貴的儲君。
稍許。
張蒼回過神來,連忙躬身道:“臣張蒼參見殿下。”
“殿下還請多加注重身體。”
扶蘇臉上露出一抹輕松笑容,淡淡道:“多謝張禦史關心,我身體無恙,隻是最近有一些事情想不通,而今已經理順了,一切自當恢複如常。”
“如此,臣便放心了。”張蒼點頭道。
隻不過還沒等張蒼寬下心,扶蘇接下來的幾句話,卻是讓張蒼渾身汗毛乍起。
“張蒼,我這次叫你過來,隻想問你一事。”
“你可有辦法弄到多餘錢糧。”
“你作爲上計禦史,對大秦每年征收上來的錢糧,也是有一定的了解,也知曉相應錢糧的去處,雖然可能不是很具體,但多少是了解一些,就大秦當下的财政,你可有辦法,替我弄到多餘的錢糧,我想在天下興修幾座如敖倉般的倉庫。”
聞言。
稍寬下心的張蒼,背脊陡然挺直。
眼中滿是驚疑跟震驚。
殿下這是何意?
這不是都知曉自己是上計禦史了嗎?爲何還問自己錢糧相關的事,這不應該去問少府嗎?即便不問少府,至少也當去問馮去疾馮丞相啊。
自己哪來權力去謀算這些?
張蒼忐忑道:“殿下,臣.臣隻是負責上計的官員,這錢糧之事,臣從未過問過,也從來沒有涉獵過,實在不知情,殿下問臣,臣實在答不出啊。”
扶蘇冷着臉。
他根本就不爲所動,不依不饒的問道:“我并不關心這些,我隻問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做到,至于你有沒有職權,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你隻需回答,能還是不能。”
扶蘇目光冷冽。
根本就不給張蒼任何搖擺的空間。
見扶蘇這麽氣勢洶洶的逼問,張蒼一下子白了臉,卻是遲遲不敢回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