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苦一下底層,但不會太過。”嵇恒平靜道:“最終還是得看朝廷的妥善應對,若是應對好了,隻是會有一段時間的陣痛,而且這股陣痛很快就能消解,若是處理不當,便可能導緻天下生亂。”
“裁決之手實則在朝廷。”
聞言。
扶蘇微微點頭。
但正如嵇恒所說,牽一發而動全身,朝廷再度謀劃搞錢,而這幾年下來,地方那些貴族豪強,豈會就這麽讓朝廷得手?隻怕暗中會處處使絆,朝廷想應對好,其實并不容易。
在地方修建常平倉,實則就是大興土木。
這需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
人力物力财力從何來?
從民間來。
嵇恒面色肅然,并未因此開口。
他腦海中不禁想到了杜牧的阿房宮賦,其中便有如此形容。
取之盡锱铢,用之如泥沙?
使負棟之柱,多于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于機上之工女;瓦縫參差,多于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于九土之城郭;釘頭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管弦嘔啞,多于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而今秦廷正一步步,步入這個境地。
且爲之奈何?
天下革新,自來便耗錢耗力的,沒有财政盈餘的改革,便隻是那空中閣樓,稍微出點差錯,便會轟然倒塌,這樣的例子,曆史上其實有很多,秦始皇所做的一切,其實漢武帝也做了,隻是漢武帝有文景二帝積蓄的财富,這才堪堪将改革推進下去,如此,也是弄得民間怨聲四起。
而後續的王莽變法,唐時的劉宴變法,也因沒有足夠的錢糧支撐,最終落得草草收場。
甚至就曆史而言。
唐的失敗更令天下感到震驚。
唐朝立國初重視發展,然在輕搖賦稅之下,國庫漸漸沒有了錢,然後便開始出現天下富豪,繼而又出現了藩鎮,安史之亂後,天下被徹底斷了發展的腳步,隻能朝着維穩行進,而曆史上的漢武帝隻有一人,也隻有他做到了從地方抓權力成功,曆史上也唯有少數幾位帝王,成功做到了将地方和中産階級不斷削弱,撐起了天下下一次發展。
如果沒抓住,沒有成功,便會如唐德宗一樣,讓天下陷入到紛亂狀态。
曆史上面對同樣困境,王莽、劉宴都曾做過努力。
但在地方跟中産勢力的反撲圍剿下,最終都落得個身死下場。
同樣如此的還有王安石,他們都意識到了改革需從财政抓起,但财政這個口子,一旦旁落,再想集中到朝廷手中,實則就太難了,而王安石推行的‘均輸法’、‘青苗法’、‘市易法’,最終都變成了地方斂财的工具,也無一例外變成了朝廷的傷民之策。
而這些變革,都加速了各自時代的結束。
從王安石之後,天下的選擇就變了,從過去的擴張、創新,變爲了保守、穩定。
體制内的創新徹底結束了。
大秦同樣如此。
取之盡锱铢,用之如泥沙。
大秦的這套官僚體系需要的錢糧本身就很龐大,還要維持威懾天下的數十萬大軍,去維持秦立國之基軍功爵制,這對于錢糧的吞并是海量的,就算朝廷再怎麽多征,始終都是填不滿的,何況秦廷還一直力主改革,更是加劇了對地方的剝削。
天下苦秦久矣并非隻是說說。
而是事實。
盛世之牛馬,亂世之炮灰,安平榨其力,戰時用其死。
而秦哪怕是安平時,都快到用其死了。
扶蘇顫聲道:“嵇先生,你如實告訴我,朝廷撐得住嗎?”
“底層民衆撐得住嗎?”
嵇恒默然不語。
他給不出答案,也不知道答案。
他隻知道,大秦已然走在了一條慢性死亡的路,若是不改革,不收攏财政,大秦定會被壓榨至死的底層從下而上推翻,就跟曆史上一樣,不會有太多的變動。
現在大秦本身就已瀕臨死亡了。
有些事,扶蘇根本就看不到,唯有始皇跟少數幾個重臣才知曉,大秦的體制,其實一直都沒有建設完全,财政上的短缺,讓朝廷一直在緊縮官吏,這并非是嵇恒危言聳聽,也非是嵇恒誇大其詞,而是曆史的真相。
在後世出土的《嶽麓秦簡》便直說道:“居吏少,不足以給事。”
其意便是行政隊伍嚴重缺編,已經到了無法正常行政的地步,從簡八到簡一百九十七,這些竹條上,每一條幾乎都在明證這個事實,基層嚴重缺人,缺人到就算是在職公務員,也要擔負嚴重的勞役,弄得沒人去上班。
‘吏及宦者、群官官屬,冗募群戍卒及黔首縣使,有縣官事,未得歸,其父母、泰父母不死而謾吏早死以求歸者,完以爲城旦。’
‘居吏被徭使及前後書,至今未得其代,居吏少。’
‘諸吏爲非以免去吏者.先予新地遠疆。’
‘.’
始皇創建的這個體制,從始至終都是閹割的,從來都沒有齊編過,而縮編的程度,更是直接縮了一半,曆史上遷陵縣按律定員數是101人,但‘見在縣廷’的人數隻有51人,地方的令史、啬夫、校長、官佐以及長吏等,全都不足定員數一半。
嚴重影響到正常行政。
而這其實也是始皇不得不巡行關東的原因。
不巡行,天下以爲弱。
地方本就人員不齊,遇到盜賊人數稍衆,便不足以追,因亭不可空。
大秦的這個體制,若是滿編,足以容納超十幾萬人。
然大秦對于官吏任命始終摳搜。
非是不願。
而是不能不敢。
任命一個官吏,都要給俸祿的。
大秦哪拿得出這麽多錢。
而他之所以從一開始便從鐵鹽着手,同樣是爲了取信始皇,讓始皇知曉,他知道秦廷的病竈,所以始皇才容許扶蘇出面,對鹽鐵進行一番管控,雖朝廷前面耗費了不少錢糧,但後續都陸續補上,甚至還多收上來不少。
但這依舊不夠。
他後續提出的針對軍功爵制,同樣是暗合始皇的心意。
隻是解決起來太費時間了。
始皇等不及。
也怕大秦撐不到那時候。
曆史上後面幾年的始皇,已是在做困獸之鬥了,一味妄圖用自己的威勢,去強行逼迫天下如其所願,但效果并不好,底層也并不買賬,甚至還讓關中對皇室疲倦厭惡了。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
大秦的問題都不再是外部,而是内部财政問題。
越來越大的赤字,越來越大的缺口。
正一步步吞噬秦朝的國祚。
他隻是給秦廷指出了正确的方向,但想要達成,其實就是走鋼絲,在刀尖上跳舞,稍微應付不當,稍微沒有舒緩底層壓力,或者底層忍受不住,秦廷就瞬間會崩潰,崩潰的也會很快很快。
他能做的其實不多。
隻能放手一搏,跟着秦廷賭一把。
将現有的改革硬着陸。
從而去抓發展。
扶蘇面如死灰,眼中滿是不甘。
他咬牙道:“難道真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嵇恒搖頭。
他輕歎一聲,凝聲道:“積重難返,大秦财政方面的虧空太大了,大到将整個天下錢糧都填進去,恐都還有所不足,不過因爲過去秦廷的信譽,以及對始皇的信任,朝廷才能一直拖着壓着,但因爲開國時,秦廷做的事太多,這也導緻,秦廷每年需支出的錢糧是越來越高的。”
“而今已高到難以維系了。”
“匈奴也好,百越也罷,貴族士人這些,其實都是朝廷轉移矛盾的視線罷了。”
“财政問題一日沒有解決,大秦就一直是在刀尖舔血,随時都可能出事,而大秦也早就騎虎難下了,就像是始皇巡行,無比的耗費錢糧,但若是不這麽做,朝廷需要填進去的錢糧隻會更多,而且一旦讓地方察覺到秦廷衰弱,那更是危險。”
“就我看來。”
“大秦本就沒路可選。”
“而另一個解決之法,便是身死債消。”
“隻要秦朝覆滅,壓在秦身上的巨額債務,便會成爲化爲烏有。”
“沒有了修建長城的支出,各種水利工程的興建,龐大的官僚體系,巨大的軍功爵支出等等,整個天下壓力都會瞬減,甚至你也可以這麽認爲,普天下除了大秦皇室,及少部分官員,所有人都希望秦覆滅。”
“因爲秦之子民,自生下來就背負起了巨債。”
“還不清的負債。”
“這些負債将所有人壓垮了。”
“沒有希望,沒有未來。”
“隻有無盡的黑暗跟痛苦。”
“而秦法又如此嚴苛,更是斷絕了他們消極應付的退路。”
“秦亡其實才是大勢所趨。”
“也才是民心所向。”
嵇恒很冷酷的說出了真相。
扶蘇臉色已是蒼白。
他甚至感到有些窒息,大腦已是空白一片。
嵇恒暗歎一聲。
在他看來,始皇還是心不夠狠。
若是真的狠下心,在立國時,徹底跟秦國撇清幹系,雖會背負千古罵名,但大秦局勢其實會好很多,不至從一立國就背負起那麽龐大的累贅,上百年軍功爵制的運行,給大秦背了太重的壓力了。
隻不過真那樣,恐會落得衆叛親離。
因而便隻能效仿後世帝王。
大開殺戒。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将立國時的功臣屠戮一空,那同樣也意味着身死賬消,隻要殺的足夠狠,再賴一些賬,大秦的前途其實很光明的。
隻是始皇最終還是沒有狠下心,雖明面上重立了一個大秦,但卻全盤接下了秦國的一切隐憂,開了新朝,注定要有新氣象,這一番動作下來,反倒将大秦徹底給勒住了。
眼下更是積重難返。
嵇恒看着一臉悲傷的扶蘇,冷聲道:“你也用不着那麽悲痛,大秦走到如今地步,并非是始皇一人之錯,而是上百年的積弊,想将這些積弊清掃哪有那麽容易,破而後立,從來都是十分艱難的。”
“過去有匈奴百越在前,又有貴族跟士人作爲遮掩。”
“大秦還能勉強敷衍。”
“而今匈奴北逃,百越覆滅,貴族跟士人一潰千裏,朝廷也當去面對這些隐憂了,逃避始終不是辦法,唯有直視挑戰,乃至是跨過去,才能成就一個偉大的帝國。”
“雖然很難。”
“然大秦别無選擇。”
“伱不要抱有任何僥幸,也不要聽信任何流言。”
“退守關中是不現實的。”
“不将财政的包袱甩掉,關中秦廷也立不住,隻會爲關中秦人推翻,所以等始皇歸來後,秦廷很大一段時間,都會緻力于搞錢上,至于地方官吏的胡作非爲,豪強的異動,貴族以士人的不甘反擊,朝廷恐都不會去理會。”
“他們針對他們的,秦廷做秦廷的。”
“若是秦廷能扛過去,一切自會春暖花開。”
“若是抗不過去,那就死!”
“凜冬将至。”
“這注定是一個冷冬。”
“扶蘇你要做好殺人的準備,你要殺的人會很多很多。”
“多到背負罵名。”
“大秦除了要極力搞錢,便隻能靠殺人,來實現‘身死賬消’,隻不過最終是秦廷死,還是其他人死,就要看你的狠辣程度了,我很早就告訴過你,大秦需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麽聖君、仁君,大秦需要的一直都是暴君。”
“唯有暴君,才能鎮撫天下。”
扶蘇臉色變了又變。
最終。
眼中閃過了一抹暴戾跟血色。
他聲音已有些嘶啞,嘶聲道:“扶蘇明白了,雖千萬人吾往矣,扶蘇爲大秦儲君,生爲大秦而生,死亦當爲大秦而死,絕不會苟且偷生,更不會想着逃避退縮,殺人,扶蘇的确不喜,但爲了大秦,爲了我嬴氏數百年的天下,扶蘇無悔。”
“若身前有一人阻,扶蘇便殺一人。”
“若是兩人,扶蘇便殺一雙。”
“若是百人、千人、萬人,扶蘇就殺百人、千人、萬人。”
“直至殺到大秦江山穩固。”
嵇恒看着扶蘇,眉間閃過一抹蕭瑟。
他其實不願這樣。
但大秦已沒太多選擇,唯有以殺止戈,以殺止亂,以殺止殺。
他唯一能做的。
便是盡量少波及到底層。
盡量結束這場延續數百年的重壓。
讓天下重回發展之道。
以民休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