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
張良不置可否。
這終究隻是嵇恒的個人之見。
而且天下大勢變幻無常,誰又能說誰是真誰是假?
無人敢斷言。
嵇恒列舉了一下‘子産鑄刑書’,來比作秦現在所謀之事,然兩者又豈有可比性?就算最終子産鑄刑書改變了天下舊有之形勢,但那依舊還是在天下既定的範疇之内,隻是将一些東西具明化了。
也僅此而已。
張良端起溫熱的茶碗,吹了吹上面冒出的白煙,小口的抿了一口,眼中露出一抹回味跟滿足,他淡然道:“你所說的一切,都隻是你的個人推斷,又豈能真的爲天下大勢?”
“而且你認爲在你經手下,天下就會如你所想般變化?”
“若當真如此,現在的共主還當是周天子。”
“你是你,始皇是始皇,秦皇帝是秦皇帝,每個人之間,終究是不一樣的,人不同,人心也不同,人心中的成見也不同。”
“你隻是一個‘臣’。”
“你改變不了秦國的皇帝。”
“商鞅不行。”
“你同樣也不行。”
“你若是依舊執迷不悟,最終隻會落得商鞅那樣的下場,秦曆代君主皆是虎狼之相,與虎謀皮,下場豈能落得了好?”
“你莫不以爲蝸居在這方寸之間,秦皇就會放過你?”
“你眼下隻是在助纣爲虐罷了。”
“天下本身有其自身的規律,用不着外力去推動,外力也難以推動分毫,你所謂的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誰爲順,誰又爲逆?”
“又當由何人來定?”
“在你眼中你爲順,但在我張良看來,我同樣爲順。”
“這又如何判别?”
嵇恒點頭。
他對此并沒有反駁。
也無力反駁。
他們都是在當代争渡的人,沒有成爲最後的勝者,誰也無法言說誰是正确的誰是錯誤的,即便是嵇恒也不敢如此說。
他所謂的正确,當真就是正确?
嵇恒不敢輕易斷定。
嵇恒并未想就這個話題多說,淡淡道:“春秋之世,改制者強,五霸之國,無不先改制而後稱霸,戰國之世,變法者強,七大諸侯,無不因變法而後成爲雄踞一方之戰國!”
“變法者何?”
“革命舊制!棄舊圖新也!”
“唯其如此,才能興盛國家,教天下得安甯。”
“這是周代留存下來的道理。”
“諸侯也好,秦國也罷,想長久存在,在當今天下,就隻能不斷改制變法,不斷與時俱進,方才能一直延續國祚,在你眼中,我所爲是在助纣爲虐,但在我看來,我隻是在幫助秦改制變法延續國祚罷了。”
“隻是很多做法不爲你待見。”
“然正如荀子所說:‘白刃加胸則不顧流矢,長矛刺喉則不顧斷指,緩急之有先後也!’”
“而今大秦正處于改制變法的陣痛期。”
“在這個階段,天下定然會多出很多怨念,也會滋生很多不滿,但這也是改制變法之必然,你我終究是道不同。”
随即。
嵇恒在院中挪動步子,神色悠然道:
“寒蟬春生秋死,不知有秋冬。”
“山中花樹有花開爛漫之時,然而終歸塵土,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國之大業,亦不過如此。”
“然花的花期隻有數十日,人的壽命卻能長達數十年。”
“而始皇想謀求的帝國更是以萬世計。”
“孔子雲:朝聞道,夕可死矣。”
“然道與道之間,同樣有着千差萬别。”
“在我看來,國家存于天地,亦不過光年流轉,昙花一現,唯有心存正義,以天下爲己任,最終才能與歲月同壽。”
“我并不指望秦真能千秋萬代,也不指後世秦皇能始終堅定的力行變法,明其法禁,我隻希望在我的影響下,天下能始終走在一條正确的道路上,而非是在曲折的探索中,不斷的付出代價。”
“人生短暫,生命寶貴。”
“将萬萬人的生命用在探索早就有脈絡的事情上,實在是一種莫大的奢侈跟瘋狂。”
張良靜靜地聽着。
兩人并未就此發生争執。
仿佛是兩位老友,在互訴着各自的抱負。
張良平靜道:“孔子說的這句話,的确引得很多人前仆後繼,如飛蛾撲火般堅定向前,但正如你所說,那是你的選擇,是你的道,非是我張良的道,更不是我張良的選擇。”
“我張良的道乃複國滅秦!”
“此平生之志也。”
“誠然。”
“韓國複辟之後,未必能回到當初,但能見故國複辟,張良便足矣。”
聞言。
嵇恒搖搖頭。
張良之家門世代相韓,忠韓腐朽一世而不思離韓,的确可見張良之孤忠,然這種孤忠對天下而言,實則是一個莫大的傷害。
張良日後也會清醒過來。
不過未曾見到天下喋血,不曾見到生靈塗炭,張良孤忠之本性,并不會因此改變分毫,他說服不了張良,同樣,張良也勸說不了他。
兩人其實早就明白這點。
一時間。
兩人竟都沉默下來。
不知過去了多久,張良雙眸看向嵇恒,眼中帶着幾分銳利,輕聲道:“天下這場棋局,自來都是你方唱罷我登場,而今你處于優勢,這場棋自然當由你先下子,但這場棋局,終究不可能始終以你爲主導。”
“到那時。”
“落子的可就變了!”
“而距弈棋者改變已用不了太久了。”
對此。
嵇恒輕笑一聲,眼中帶着幾分戲谑。
他笑着道:“始皇的存在,的确對天下影響很大,一旦始皇出事,對整個天下都會有極大的影響,也定然會在天下造成不小的動蕩,但僅僅因始皇逝去,便能讓弈棋者換人,你未免太過自信了。”
“哦?”張良眼中露出一抹訝色,驚疑道:“那在你看來,始皇若是身亡,對天下并無影響?”
“有,但不會那麽大。”嵇恒道。
“願聞其詳。”張良目光閃爍,對此很感興趣。
他的确很好奇,嵇恒何以敢下如此言論?難道他當真以爲靠自己跟扶蘇,就能替代始皇在天下的影響力?
嵇恒瞥了張良一眼,自是清楚張良的心思。
不過他并不在意,因爲張良知道與否,對他都沒有影響。
他似笑非笑道:“始皇若是真的逝世,對天下無疑是地震般的影響,但人皆有一死,即便如始皇,同樣不能免俗,這個道理,你清楚,我清楚,天下其他人同樣也清楚。”
“然這天下真正關心始皇生死的,其實就隻有關中民衆,以及你們這些恨秦入骨的貴族了,對于最底層的人而言,始皇若是薨了,對他們反倒是一件好事,因爲會大赦天下。”
“所謂的動蕩,其實就是貴族跟士人,在地方引亂罷了。”
“而想将這些動蕩徹底弄大,最終還是得靠最底層的黔首跟隸臣,隻是我不會給你們這樣的機會,僅靠你們自身,難以對天下造成太大影響,你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秦對民心的集附。”
“始皇的身體的确沒有那麽好,但在藥物的調養下,還是能多撐一段時間,而始皇多撐的這段時間,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
“你可知爲何我會在院中綁上一塊棋布?”
張良眉頭一皺。
卻是很幹脆的搖了搖頭。
嵇恒笑着道:“因爲我想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入局,一旦身在局中,便很難再鎮定自若,也很難再保證絕對的理智,而你其實跟我相反。”
“我是要避免入局,而你是要入局。”
“不入局,你的一腔才智,便沒有用武之地,隻不過正如你前面已經猜到的一樣,我這一兩年,一直在有意提防着你,目的就是不想讓你入局,讓你始終隻能遊離在天下大事之外。”
“因而我才敢這麽自信放你進來,同時把這些話告訴你。”
“因爲你入不了局!”
嵇恒淡淡的看着張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似帶着幾分玩味幾分從容,繼續道:“而這就是你跟我所處環境的不同。”
“我背後站着的是秦。”
“你背後站着的是一個被滅國的韓,以及一群心懷鬼胎的六國貴族,想要攪亂天下,想要弄得天下大亂,隻能以身入局,攪動天下,不然僅憑你們現有的力量根本就掀不起多少風浪。”
“不入局。”
“你張良就隻能是一個看客。”
“入了局,你才是那個算無遺策的謀士!”
張良眼神一沉。
他冷聲道:“你當真以爲對我了如指掌?能控制我的一舉一動?”
嵇恒哈哈一笑,神色變得冷峻,漠然道:“這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将這些事告訴你,因爲這一兩年,我想完成的事都太順了,但我知道,越到後面遇到的阻力會越大,我是不能有半點掉以輕心的。”
“我需要讓自己時刻保持清醒。”
“而你便是那個能讓我時刻保持清醒的人。”
“你的存在,讓我不得不慎之又慎,不得不思之又思,也唯有這樣,我才能做到料事于先,也才能真正的做到步步爲營。”
“隻怕不止吧。”張良冷笑一聲。
他猛的揮了揮袖,眉宇間閃過一抹冷漠跟戾色。
他冷聲道:“你已經知道我懷疑到你了,因而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斷定秦之變化源于你,定也會對你再三提防跟警惕,所以你把我放進來,跟我洋洋灑灑的說了一大堆,實則隻是想擾亂我的心神,讓我不得不再三警惕。”
“就像你說的,你有失敗的餘地,而我沒有。”
“我若真信了你的鬼話,每次做事都将你的情況考慮進去,不僅勞心勞力,隻怕收效還成微,就算我有通天之能,做事始終這麽瞻前顧後,始終疑神疑鬼,就算謀算通天,恐也難以維系,最終隻會一步步落入到你設好的陷阱。”
“擾亂我的心聲,這才是你的真實目的。”
“我沒有說錯吧?!”
張良一臉冷漠。
他前面一直有些疑惑。
嵇恒給他說的太多了,這完全不合道理。
雖然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一直是嵇恒占據主導,但也絕不至于嵇恒如此滔滔不絕,不僅将自己的想法說出,還各種引經據典想說服自己,以自己在外界的名聲,這本就是一件不現實的事。
嵇恒又豈能不知?
因而隻可能是另有算計。
他曾試圖去争取一些主導權,隻是當嵇恒叫出自己名字的時候,他就已經陷入到了被動,加之他不清楚嵇恒的情況,因而隻能任由嵇恒開口,同時寄希望嵇恒能在其中說漏嘴。
雖然嵇恒的确有‘說漏嘴’,但那些都太籠統太闆正。
根本就不涉及具體的事情。
隻是在又聽了一陣後,他陡然反應了過來。
嵇恒這是故意在誘導自己,讓自己不得不對他打起精神,若是自己真的着了道,日後想做一些事,都會付出更多精力跟心血,長此以往,且不說精力能不能跟得上,這麽折騰,隻怕在很多事情的處理上,都會弄得複雜。
這無疑是掉進到了嵇恒設下的陷阱。
一念至此。
張良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嵇恒哈哈一笑,對此并沒有否認,似笑非笑道:“所以你聽進去了嗎?又是如何認爲的呢?”
張良臉色鐵青,卻是一言不發。
嵇恒笑容一收,神色變得嚴肅,他負手而立,漠然道:“你既已察覺,那我也不必再多廢話了,秦之勢,在我手中,已初步凝成,最終會攪動天下大勢,如滾滾狼煙一般,席卷天下,将一切舊時代的殘餘清掃幹淨。”
“在之前的大争之世中,漸漸形成了這樣一句話。”
“得民心者得天下。”
“過去的人皆認爲這民心乃貴族之心,乃士人之心。”
“然在我眼中。”
“這民心實乃萬民之心。”
“張良,你可敢與我較量一場?”
“看一看貴族之謀,能否壓得過民心所向!”
張良目光微動。
他正色道:“你就這麽有信心?”
嵇恒一臉自信道:“如何沒有?你謀的是天下,我謀的是天下人,天下隻有一個,而天下人則有千萬之數,以千萬敵一個,我若是連這點信心都沒有,又豈能以天下爲棋,以蒼生爲棋子?定一個朗朗乾坤?”
不好寫,寫的昏昏沉沉的,不過這部分終于寫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