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賤無序,何以爲國?”張良低語。
嵇恒平靜道:“叔向跟子産的争鋒,其實拉開了天下當行德治、還是法治的争論序幕。”
“而叔向當時的反駁觀點可謂是雄辯。”
“當時叔向跟子産都爲天下有名的賢大大夫,私交不錯,因而在子産鑄刑書後,叔向立即派人給子産送了一封信,以表達自己的強烈抗議。”
“這封信最終被記下了。”
“信中叔向說:我本來對你寄予厚望,但你卻讓我非常失望。古時的聖王,都不公布法律,而是一事一議,由貴族根據具體情況決定法律适用,就是因爲害怕民衆有争辯之心。”
“即便如此,聖王依舊擔心駕馭不了民衆,又以義、禮、信、仁等來約束他們,設置高官厚祿勸誘他們服從,用嚴酷的刑罰來震懾他們。”
“就此依舊是不夠的。”
“還必須要有聖明賢哲的君主、明察秋毫的官吏、忠厚誠信的長者、慈祥智慧的夫子,這樣民衆才能聽從驅使而不生禍亂。”
“民衆知道了法律的内容,就不再害怕我們這些貴族和管理者了,開始心存僥幸不服從管理,并會引證法律和我們争辯,這種情況是萬萬要不得的。”
“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這三部法律,都是亂世的産物啊。”
“現在你作爲鄭國的宰相,改革土地賦稅,制定了三部法律并把它們鑄在大鼎之上公布,想以此使民衆順服,不是在癡人說夢嗎?”
“《詩經》中說,文王以德使四方萬邦臣服,哪裏提到了什麽法律啊?”
“民衆一旦知道了争辯的依據,就會抛棄禮儀而引證法律,即使是一些蠅頭小利、細枝末節,也會争執不休。于是乎,混亂開始滋生,賄賂開始盛行,在伱的治理之下,鄭國必将敗亡。”
嵇恒将叔向信的内容大概說了一下。
張良若有所思。
從這封叔向寫給子産的書信中,他大概聽出了三層意思。
一是法律不是好東西,都是亂世的産物,好的社會應該高舉道義的大旗來治理。
二是公布法律損害了貴族的統治特權,貴族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根據所謂的道德來判案,不能再一事一議,而是要遵照法律的規定來處理。
三是增加了官吏難度,民衆會因此抛棄禮儀,而引證法律,引用法律據理力争,甚至會鑽法律的空子。
因而叔向認爲子産鑄刑書是取鬧之道。
随即。
張良也反應過來。
嵇恒之所以講出‘子産鑄刑書’,實則是在借此隐喻當下。
叔向洋洋灑灑一番雄辯,實則都是在爲貴族争辯,而曆史的事實,并沒有如叔向所願,随着子産鑄刑書的開始,越來越多諸侯,也開始将自家的法典公開,甚至就連叔向所在的晉國,在子産鑄刑書二三十年後,也鑄了刑鼎,可謂将叔向的臉狠狠的拍打了。
子産鑄刑書是大勢所趨,而在嵇恒眼中,秦之改革也是大勢所趨。
嵇恒面無表情道:“在子産執政後一年,即剛開始在鄭國變法時,天下受到的阻力很大,社會上流傳着一首歌,似乎是‘硬逼我把好衣服收藏在家,硬把我的田地左編右查,誰要去殺子産啊,我一定參加!’”
“而當子産執政三年後,這首歌就變了。”
“變成了‘我家有子弟,子産來教育開導;我家有田地,子産使産量提高。要是子産去世了,誰能像他一樣好?’”
“子産執政共21年,鄭國大治,國勢由弱變強。”
“國人稱頌,諸侯賓服。”
“而今的秦,就跟初變法的鄭國一樣,在天下飽受争議跟诟病,也不爲萬民認可,但誰又敢料定,數年之後,天下不會爲秦稱道?不會爲此振奮欣喜?”
“天下大勢,浩浩蕩蕩。”
“順之則昌,逆之者亡!”
“在爾等眼中,秦是逆勢,然在我眼中,秦才是順勢。”
“爾等就跟叔向一般,是在逆勢而爲,最終在天下大勢面前,張良,你最終還是重回正道的,也最終會選擇順勢而爲,隻不過要等到你徹底清醒之後。”
同時,嵇恒在心中暗道:“這同樣是你在曆史中做出的選擇。”
隻不過現在的張良明顯還不會就此轉向。
嵇恒繼續道:“就實而言,叔向之所以這麽抵制,其實也是爲維護自身階層。”
“鄭國乃四戰之地,這同時也意味着,鄭國是商貿往來很頻繁的地方,這也造就了鄭國的商業很發達,在這樣一個國度中,自然造就了一個新的階層興起,這個階層可以稱之爲豪強,也可稱之爲地主,其他勢力的崛起,自然會削弱原本宗法貴族的氣勢。”
“不過貴族掌有刑法的随意裁量權,因而可以肆意打壓壓榨商賈跟新興的土地所有者。”
“但如此一來,商業農業都會受到影響,國家稅租也會大幅減少。”
“因而繼續施行秘密法,實則是損國而利貴族。”
“對國家很不利。”
“也就在此時,子産公布了法律。”
“限制了貴族特權,促進了鄭國農業和商業的發展。”
“子産‘鑄刑鼎’的意義,在于避免模糊而任意的控制民衆行爲的舊有方法,削弱貴族過去的統治特權,使平民也可以依靠法律來維護自身的權利,消弱了貴族的專制統治。”
“如此自會遭到貴族的強烈抗議不滿。”
“不過這隻是開始。”
“随着越來越多諸侯開始效仿,最終就算是孔子也是坐不住了,對晉國的趙鞅鑄刑鼎,進行了嚴厲的攻擊。”
“孔子說:晉國抛棄了法度,恐怕要滅亡了。”
“當年晉國恪守唐叔制定的法度,民衆尊敬貴族,貴族管理百姓,貴賤有序,因此晉文公得以成爲諸侯盟主。”
“今天的晉國卻抛棄這個法度,搞了一個刑鼎,民衆都依照刑鼎的規定生活,再也不害怕和尊敬貴族了,我們這些貴族的飯碗豈不是要砸了嗎?”
“貴賤無序,何以爲國?”
“叔向、孔子等人的過激反應,其實跟現在的六國貴族是一樣的,都是擔心秦之變革,會影響到自身的利益,而且秦之變革對貴族的影響更大,因爲秦不認可舊有的貴族體系,一旦讓秦的變革徹底完成,貴族最終會徹底失去特權,淪爲尋常人,如此強烈的落差,自會引的六國貴族強烈的恐懼。”
“所以啊。”
“你張良也好,還是其他貴族也罷。”
“嘴上冠冕堂皇的說着要複國,實則都是爲保住自己的貴族特權。”
“你們爲的從來都不是那個所謂的‘國’!”
“都是爲了自己!”
“天下大勢浩浩湯湯,從周開始天下就有變革之潮流,随着諸侯變法,諸子百家的興盛,天下思潮早已彌漫,然貴族卻依舊不肯舍棄手中權勢,但以你張良之聰明,又豈會真的看不出天下大勢?”
“子産鑄刑書以來,貴族的專制特權受到了極大削弱,随着變法的推進,天下自古以來的世祿世卿被徹底廢除,也正因此,你張氏才能世代相韓,不然在世祿世卿的舊格局下,你張氏哪有機會跻身到主政朝堂的機會?”
“而自商鞅變法以來,貴族的權勢得到了進一步削弱打壓。”
“各階層之間的流動性空前活躍。”
“但這終究隻局限在秦地,也隻是損害到貴族禮儀,并未徹底動搖貴族的根基,而且随着秦一統天下之後,自身态度搖擺不定,貴族其實反倒有擡頭的趨勢,然若是任由秦制改革,便會徹底動搖到貴族的根基,日後貴族恐就會跟世祿世卿一般,徹底淪爲曆史煙雲。”
“所以你們想阻止。”
“你們作爲既得利益者,想要阻止自身特權被剝奪,我其實很能理解,隻是縱觀曆史,天下廢除世祿世卿制,死傷了太多人了,也曆經了太久,若是貴族體系依舊在天下存在,恐會比世祿世卿制更加難以抹去,也要付出更多的血與淚。”
“就曆史大勢而言。”
“貴族退出曆史舞台是必然的。”
“因爲秦勝了!”
“秦之所以能以一國勝六國,便在于秦調動了底層的積極性,讓底層人有機會能夠跻身到更上層,而這同樣是大勢所趨,隻不過貴族體系存在太久,在天下根深蒂固,又掌有天下舌喉,聲勢浩大,想要徹底清除,并建立全新的體系,難度可想而知。”
“隻是大勢如此,又豈是人力能改?”
“最終隻不過是幾番折騰,幾番掙紮,讓天下多流幾行血淚罷了。”
“然天下苦太久了。”
“我想爲天下提前結束這場鬧劇。”
“讓天下早點步入正軌。”
“因而我不會讓任何人阻止進程,你不行,其他人也不行,所以我很讨厭跟你這種人打交道,因爲你們中太多人爲了個人私利,根本就不會顧天下蒼生死活,我雖同樣冷漠無情,但至少心中還有一點良知,知曉自己的前路在何方。”
“我将你放進來,非是想跟你争辯。”
“隻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方向錯了。”
“知識越多對天下造成的傷害越嚴重。”
“秦眼下正在推進的變革,乃天下日後注定要走的路。”
“也是天下百年千年之大勢。”
“無人能擋!”
“你的阻攔隻會造就更多死傷。”
“也沒有任何意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