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
張良早已獨自離去。
何瑊在事了後,并未直接回颍川。
他也不願再回去了。
韓地早已不是韓人的韓國了,而是一群首鼠兩端的投機者,他跟這些人話不投機,眼下張良又單獨離開,他自不會去惡心自己。
因而繼續留在了楚地。
在這十日間,他跟舊楚貴族搭上了線。
搭上的還是舊楚大族。
宋氏。
宋氏在前段時間的清剿中損失慘重,秦人緝拿的六千多貴族中,他們宋氏近乎占了千人,不過宋氏家大業大,也懂得狡兔三窟,雖然元氣大傷,但總歸還有些底蘊。
隻不過目下已不敢再回朱方。
而是栖身在附近山林,準備等風頭徹底過去。
時值晌午。
豔陽高照,何瑊準備小憩。
也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聞木屋外,隐隐約約傳出三個字。
求賢令!
驚聞這三個字,何瑊瞬間精神。
睡意全無。
他直接推開木門,朝屋外大步走去。
見何瑊這麽急忙過來,宋義卻是愣了一下,好奇道:“何兄,爲何這麽驚慌,可是山林中住着不習慣?”
何瑊搖頭,他沉聲道:“剛才在屋中,似聽到宋兄提到了‘求賢令’,不知可有此事?”
宋義輕笑一聲,笑着點了點頭。
“秦廷當真頒布了求賢令?”何瑊面色嚴肅異常。
宋義道:“這自然爲真,不過這求賢令,有什麽問題嗎?”
宋義倒是有些好奇。
求賢之事,自百家崛起,便一直風行,各諸侯都有頒布,秦也不例外,爲何這次秦頒布求賢令,何瑊會有如何大的反應?
何瑊陰沉着臉,卻是沒有開口。
張良又對了。
他這幾日都以爲張良是猜錯了,但而今真的聽到,也不由感到一陣頭昏目眩,不僅是驚歎張良的洞悉之能,更驚歎秦廷之陰險狡詐,竟真的将他們給騙住了。
一時間。
何瑊臉色漆黑。
見狀。
宋義以爲何瑊是驚怒于秦廷的作爲,畢竟何瑊是一心反秦的,聽到秦頒布求賢令,有些激動,倒也可以理解,但這個求賢令,跟過去的求賢令可是不同的。
宋義緩緩道:“何兄莫要激動。”
“這次秦廷頒布的求賢令,跟過去的求賢令不同。”
“有何不同?”何瑊依舊陰着臉。
“這求賢令出自扶蘇之手,也即是以儲君身份頒布的。”宋義神色淡然道,他對這所謂的求賢令很是嗤之以鼻跟不屑。
“不是秦廷?”何瑊一愣。
宋義搖頭。
他嗤笑道:“自然不是,若是秦廷頒布的,我又豈會這麽從容?”
說到這。
宋義也不由冷笑道:“秦廷當真是荒唐,連求賢令都這般敷衍,扶蘇雖爲儲君,但他能給天下士人提供什麽官職?也就一些微末官職,或者一些郡縣‘吏’職罷了。”
“這又豈能讓人動心?”
“秦廷如此傲慢,如此輕視士人,又豈能得士心?”
“呵呵。”
宋義譏笑連連。
但相較于宋義的譏諷,何瑊卻是徹底愣住了。
吏.?
他若是沒記錯。
張良臨走時,便面色凝重的提到,秦廷主要着手的便是‘吏’,也是以‘吏’爲重,甚至這一兩年的種種措施,都是爲‘選吏’在做鋪墊。
而扶蘇頒布的求賢令,又正是求的‘吏員’。
這完全符合張良所說。
一旁。
宋義一直在注意何瑊。
見到何瑊臉色變了又變,而且還越發難看,心中也是更加好奇,不由問道:“何兄,你這是想到了什麽?爲何會是如此臉色?難道其中還有什麽難言之隐?亦或者是一些我沒有料到之事?”
何瑊深吸口氣,壓下心頭不安。
他看向宋義,臉上露出一抹很難看的笑容,沉聲道:“宋兄,可曾聽聞過張良?”
“張良?”宋義面露驚疑,不解道:“這自然是聽聞過,當年這位仁兄博浪沙刺殺嬴政之事,天下皆知,我同樣神往久矣,又如何能不知曉?我若是沒記錯,他同樣是韓人,隻是這跟當下之求賢令有何關系?”
“何兄爲何會突然提及此人?”
宋義一臉疑惑。
何瑊苦笑一聲,道:“張良此前跟我一同來的楚地,隻是後面似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便獨自離開了,而他在臨走時,曾跟我單獨說了一些事,其中便提到了‘吏’。”
“張良說,我們都爲秦廷算計了。”
“秦廷這次的主要目标,并非是針對地方官吏,也非是針對六國貴族。”
“而是着手于吏!”
“而‘吏’是秦制之根本。”
“也是秦廷選擇的破解當前困境之要點。”
“我當時聽到張良提起這些,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爲這其實是有些荒謬的,畢竟六國貴族遭受了這麽大的損失,而地方官員更是被清洗了數遍,怎能不是秦廷之重點目标?”
“但方才聽到求賢令,聽到針對的是‘吏’。”
“我才陡然驚醒。”
“張良所說已一一應驗了。”
宋義一愣。
他狐疑的看了何瑊幾眼,有些不确定道:“張良當真是如此說的?”
“我跟張良私交甚笃,平素更是同吃同住,豈能有假?”何瑊激動道。
“那張良還有說其他的嗎?”宋義凝聲道。
他也微微色變。
對此事認真謹慎起來。
對于張良,他還是很佩服的。
畢竟敢謀劃刺殺始皇,就這份膽量跟魄力,就不是他能比的,而且張良之才智,在六國貴族中也是名聲在外。
他又豈敢忽視?
何瑊搖頭,苦笑道:“張良并未明說,隻說秦之變局,便在于吏。”
“秦人也發現了這點。”
“因而這一兩年,一直試圖從‘吏’破局。”
“從最開始的‘士官轉職’到‘降低入學标準’,再到如今的‘求賢令’,仿佛是早就規劃好的一樣,一步一個腳印的在慢慢夯實吏基。”
“更爲人驚悚的是。”
“這些政策非出自秦廷,而是皆出自扶蘇之手。”
“扶蘇的确貴爲大秦儲君,但平時我等貴族何曾在意過扶蘇?因而也極少将扶蘇的事放在心上,秦廷正是清楚我等不會太過看重扶蘇,所以才借此瞞天過海,将這些方略一步步落實實施了下去,而且還未受到什麽針對。”
“秦廷之工于心計,令人毛骨悚然。”
宋義臉色微沉。
隻是他很好奇,區區鬥食小吏,當真有這麽重要?
自古以來何曾有過以吏治國的?
對天下真正有影響的,從來不都是貴族,是官員嗎?
何時輪到吏了?
吏不過是些按吩咐行事的人。
宋義蹙眉道:“這會不會是張良多心了?區區小吏,值得這麽上心?我隻聽說與士大夫共天下,與貴族共天下,何曾聽說過與吏共天下的?”
“這些鬥食小吏,哪有這麽重要。”
“我看是張良多慮了。”
“再則。”
“扶蘇頒布的求賢令,對天下的士人能有多少吸引力?誰願意從一個微末小吏做起?”
“自古以來士人都尋求的揚名立萬,建功立業,等從小吏爬上去,還不知要多久,這些士人當真有如此耐心?而且當真有人能從小吏成爲秦廷朝臣?”
“我看未必。”
“若是過去或許還有可能。”
“但現在秦廷的軍功爵制下斷無可能。”
宋義一臉不屑。
小吏的職位太低微了。
根本就入不得貴族、士人之眼。
而從一個微末小吏,爬到朝堂,實現自己平生之志,耗費的時間太長了,也太久了,甚至根本就不可能,當年吳起、商鞅、李斯等人,若是繼續在魏國爲小吏,真能成爲日後的一國之相?
他可不認同。
吳起、商鞅尚且如何,又何況其他士人?
當年始皇設立博士學宮,在天下廣招名士,卻是隻給了博士官職,隻能參政議政之權,卻沒有決策之權,這也最終緻使儒家跟朝廷決裂。
連博士尚且不能滿足士人之胃口,區區小吏又哪能赢得士人之心?
這簡直荒唐。
何瑊自是清楚宋義的想法,沉聲道:“此一時非彼一時,小吏對我等貴族跟那些名士,自然沒有太多吸引力,但對于地方豪強,以及一些家道中落的寒門士子,未嘗沒有吸引力。”
“涓涓細流可成江海。”
“若是越來越多寒門士子投靠秦廷,這對我等難道不是一種削弱?”
“再則。”
“我也聽說了。”
“秦廷已準備提拔扶蘇事務府選用的官吏了。”
“這些人大多出身關東。”
“而這未必不是秦廷刻意宣揚出去的,爲的便是吸引更多士人仕秦。”
“同時這也告訴給這些士人,即便是微末小吏,隻要爲秦效力,同樣能得到晉升機會,而且扶蘇畢竟爲大秦儲君,他對士人的吸引力還是有的。”
“我們豈能大意?”
“這次宋氏之所以遭難,便是因爲地方官員背叛,若是秦廷收買了越來越多底層士人,隻怕我等的處境将會越發艱難。”
“也恐會有更多底層官吏背離我等。”
“不得不防。”
聞言。
宋義一臉陰沉。
對于這次的遭難,宋義憋着一肚氣。
他宋氏本不是楚國最大氏族,也不是最顯赫的貴族,但在秦廷有意的打壓下,原本的景氏、昭氏、屈氏被完全肢解,徹底落寞,而他們宋氏一族自此崛起,成爲楚地第一大貴族。
風頭無兩。
而這次秦廷清剿之下,他們宋氏是損失慘重。
眼下竟已隐隐爲項氏壓過。
而他也把這一切遭遇歸到了那則‘謠言’頭上,這時又想起了宋氏的悲慘遭遇,以及自己前段時間狼狽逃竄的模樣,破口怒罵道:“那些該死的地方官員,别讓我找到機會,不然定要弄死他們,還有那散布謠言的人,也别讓我知道是誰,不然我宋義定親手砍了他。”
“害我宋氏死傷這麽多,這些人是真的該死。”
聞言。
何瑊一下閉口不言了。
臉色略顯尴尬。
不過并沒有讓宋義發覺。
同時心中也是僥幸不已,流言的确是他吩咐出去的,隻不過隻是傳話,并沒有說是自己的主意,而且韓地距離楚地有不短距離,宋義就算在生氣,眼下也沒有精力去求證。
他更不可能自己承認。
等宋義發洩了一陣後,何瑊這才再度開口:“宋兄,秦廷已經改變了做事方法,我們必須要提高警惕,不然恐會被秦廷步步蠶食,今日是拉攏的底層士人,今後未必就不能拉攏底層官吏,這步步爲營之下,我們若是沒能找到破解之法,想複辟舊國,可就難了。”
宋義滿不在乎道:“何兄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這是楚地。”
“我宋氏雖然遭了難,但在地方影響力依舊,就算秦廷真的拉攏了底層官吏,但這些底層官吏真的就敢不看我宋氏臉色?這次若非有始皇大軍坐鎮,不然定要殷通等官員吃不了兜着走。”
宋義滿眼冷漠。
他對付不了始皇,對付不了殷通等官員,還奈何不了這些小吏?
他現在倒是很想看看,究竟有沒有小吏敢投靠秦廷,若是真的知曉了,定要好好發洩一下,以解心中之郁氣。
見狀。
何瑊張了張嘴,沒有再說了。
隻是眉間的愁思,卻怎麽都消散不去。
而在臨走時,他也向宋義要了一份‘求賢令’的告示,準備下去好好看看,宋義自不會拒絕,讓隸臣直接臨摹了一份過去。
等看完這份求賢令,何瑊長長歎氣一聲。
他站起身,望着天穹,低聲道:“子房兄,終究還是跟你想的一樣,秦廷步步爲營之下,已開始不斷攻城略地了,今日是底層士人,今後呢?”
“而其他貴族竟全然沒放在心上。”
“如此傲慢,真能成事?”
“隻希望你能在鹹陽得到有用的消息,并遏制住秦廷的嚣張氣焰,不然楚地這些貴族,恐根本就靠不住,這些人太執着于眼前利了。”
何瑊将這份求賢令放下。
卻是根本沒有睡意,隻是獨自坐在院中,感受着微涼的山風。
而以儲君名義公布的‘求賢令’,在十來日的時間裏,已迅速傳遍至天下,也聞于很多士人之耳,更是引起了不少底層士人關注。
對于這份另類的求賢令,這些底層士人态度不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