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
“吏?秦廷沒怎麽針對吏吧?”
“這次出手還是因地方官員跟我等勾連的事。”何瑊面露不解。
張良搖頭。
他右手輕輕拍擊着左手掌心,凝聲道:“而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些上面,以至被分散了心神。”
“‘吏’才是根本!”
“甚至可以這麽說,秦廷這兩年的一切舉措,都是以‘吏’爲出發點。”
“在秦廷看來,亦或者在始皇眼中,或者是布局這個大略的人眼中,大秦對于天下困境的破局點,就在這個‘吏’上。”
“秦制最重要的也是‘吏’。”
“隻是我們長時間以來,慣性的認爲天下爲重的是‘官’,亦或者是呼聲最大的‘民’,以及部分百家士人自以爲的‘士’。”
“但這終究隻是我們一廂情願。”
“秦自立國以來,便事事求新,事事求變,行爲處事,根本就不能以過去爲依照,過去是士大夫對天下的影響力最大,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與士大夫共天下。”
“士大夫即是官。”
“然秦自商鞅開始,士大夫的地位,便一直在降低。”
“吏的地位在不斷提升。”
“兩者雖依舊有明顯的等級劃分,但吏卻是秦制的根本,是秦用以控制天下的手足。”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事之儀表也。”
“吏者,民之所懸命也。”
“這個道理管子很早就闡明了。”
“而在管子這類變法者眼中,‘吏’一直都比‘官’重要,隻要将‘吏’的問題解決了,秦制出現的很多問題,都将不再是問題。”
“這是體制決定的。”
“也是秦廷對天下給出的解決之法。”
“然”
張良略作停頓,歎息一聲,無奈道:“秦廷終究是跟過去不一樣了,以往的秦廷行事霸道蠻橫,根本就不考慮其他,但現在的秦廷,做事更爲謹慎,甚至是有些奸詐了,這次對于‘吏’的針對,從始至終都沒有表露出來。”
“一直在顧左右而言其他。”
“用各種事來混淆視聽,從最開始引起萬民争論的‘修人事以勝天’,再到後面查到地方官員跟我等貴族的勾連,開始大刀闊斧的清理,整頓吏治,每一件事都可謂是轟轟烈烈,也鬧得人盡皆知,以至于天下近乎所有人都爲之牽動了心神。”
“繼而對秦廷真正的目的毫無察覺。”
“鎮撫天下隻是表象。”
“核心是‘吏’!”
“我們其實早就反應過來的。”
張良忍不住扼腕。
他現在心中充滿了懊惱跟不甘。
他們都爲秦廷戲耍了,一直爲秦廷牽着鼻子走。
若是能早點反應過來,根本就不至于這麽被動,而他更應該早點識破的。
秦廷這些年來,做了太多事,根本就騰不出太多餘力去兼顧太多,因而隻可能主針對一件事,而之前扶蘇提出的‘士官轉職’,就已經透露出一些信息了,隻是他們都沒有太在意,而且對于所謂的降低入學标準,也根本沒放在心上。
而今想來。
當真是追悔莫及。
這一切的一切,難道不正是爲選‘吏’做鋪墊?
秦廷都已表露的這麽明顯了,他們竟全都渾然不察,當真是荒謬至極。
張良也是滿心惱火。
何瑊張了張嘴,也是說不出話。
他其實還是沒有理明白,但見張良這麽懊惱,也是清楚,此事比他想象的還要嚴峻,隻是秦廷當真能做到這麽面面俱到,瞞天過海?
何瑊道:“子房兄,這會不會是你多心了?”
“秦廷應不至于這麽精于算計吧?”
張良搖頭,冷聲道:“就是這種認識誤導了我們。”
“謀劃的人,也是這麽看待我們的。”
“他們就是拿定主意,我們不會想太多,不會想太深,所以才敢這麽做,秦廷一改往日姿态,目标開始變得明确,變得有針對性,不僅我們始料未及,恐秦廷很多官員都意識不到。”
“我們就是被自己的直覺欺騙了。”
随即。
張良歎息一聲。
連他尚且沒有意識到,又何況天下其他人?
隻怕很多人根本就意識不到。
他們恐還以爲秦廷這麽招搖,就是對自己很自信,爲的是震懾貴族,以便推行那所謂的‘修人事以勝天’,但若真是這麽看待秦廷,那簡直是大錯特錯,這些從來都隻是掩護,是遮掩,爲的是讓天下人注意不到秦廷對吏治的調整,繼而避免中途爲人阻斷破壞。
眼下秦廷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所有人都被秦廷這一連串出手給鎮住了。
全都無暇分心。
等到他們反應過來,早就爲時晚矣。
張良手腳冰涼。
他隻覺眼前有些昏暗,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甚至是有些喘不上氣,自博浪沙之後,他便一直在勤于學習,試圖用其他的方法滅秦。
他對自己的才智很自信。
雖不敢誇口自己能做到算無遺策,但絕對不會出現太離奇的錯誤。
然這一兩年他卻是一錯再錯。
他很是不解。
不清楚自己究竟錯在何處。
他分明沒有做錯任何事,一切也都盡了全力,奈何卻好似爲人單方面戲耍,根本就達不到目的,即便後續還匆忙的做了一些決策,最終也都是誤人誤己。
這讓張良有些迷茫了。
他第一反應,便是掌握的信息太少,得到的消息太慢,隻是這個想法,在他腦海剛過了一遍,就立即爲張良否決了。
這不是理由。
再怎麽消息滞後,也不可能出現這麽大的失誤。
而且過去也是這般,但何曾出現這麽大的纰漏?所以不是消息快慢多少的事,而是他對于這些消息梳理洞悉的深度不夠。
一旁。
何瑊眉頭緊皺。
在跟張良同行時,他一切以張良爲主。
而他跟張良熟識多年,很少見到張良這麽驚慌失神,一時間,何瑊也有些不安起來,他忐忑道:“那按子房兄之見,秦廷暗中還有謀算?那既然子房兄已看出,可有辦法去針對?我們總不能就這麽任秦廷奸計得逞吧?”
張良苦笑着搖頭。
他已不準備再多做動作了。
張良輕歎道:“何兄,你到現在也該反應過來了,秦廷就是在有意的避着我們,不想讓我們這些士人摻和進來,更不會讓我們有破壞的機會,眼下江東人心惶惶,雲夢跟吳越乃我等貴族的隐匿之地,現在全都惶惶不可終日,這種局勢下,又談何能擾亂秦廷布置?”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秦廷算計之中。”
“我們從一開始就被算計了。”
“加之,我們對形勢判斷出錯,更是一步步掉入到了旋渦,眼下僅憑我等幾人,根本就改變不了任何事情,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這次的秦廷算計很精明。”
“他不是算計的我們,算計的是地方官員。”
“秦廷猜到地方官員隻想兩邊下注,并不想真的倒向一邊,而也猜到貴族倨傲,所以地方官員不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押注到貴族頭上,所以這一番恐吓帶威脅下,這些官員便慌了神,驚慌失措之下,将楚地的貴族給供了出來。”
“從這時開始。”
“事情就由不得我們了。”
“也全部落入到秦廷設好的圈套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已不适合做任何事了,隻能眼睜睜看着。”
張良已冷靜下來。
現在秦廷的布局已經完成。
再攪合進去,已無濟于事,隻會暴露自己。
而且也阻止不了了。
一步慢。
步步慢。
最終隻能望着。
這便是他們當下的無奈。
何瑊沉默。
他心中隻覺一陣窩火。
他們分明一直在試圖攪亂局勢,但這一兩年卻越發力不從心,好似爲人算計的死死的,根本就動彈不得,稍有動靜,就會遭到更爲嚴厲的針對,這種無力感,讓何瑊很是無所适從。
張良背着手,望着高聳的會稽山。
心中五味陳雜。
無法入局。
從始至終都隻是一個看客。
這種無力感,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了。
他甚至有種感覺,這是有人故意在針對自己,也是有人在刻意提防着自己,就是不想讓自己插手,對方隻想要穩穩的完成一切。
這種感覺其實很荒謬。
卻又很真實。
然世上真有人會針對自己算計?
張良不清楚。
隻是他的眼神已有些落寞。
這一兩年,他一直感覺自己似有些太被動了,但在審視了時勢下,也隻能選擇按捺不動,少有的幾次出手,也都爲對方輕松化解,這種鋪天蓋地的圍剿,讓張良心中很是壓抑。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局外人。
遊離在天下之外。
張良收回目光,直接席地而坐。
任憑四周的風吹動發梢,他面色平靜,在腦海細細思索着。
當年秦一統天下之大略是出自尉缭之手。
甚至于。
秦之所以能這麽順利的天下一統,跟尉缭有很大的關系,當年是有尉缭相助,但這一次呢?秦廷這麽精細的布局,這麽細緻的謀劃,又是何人在暗中出手?
李斯?
張良搖頭。
李斯乃法家之士,精于大政國事,拙于細緻布局。
馮去疾?
張良再度搖頭。
蒙恬?頓弱?姚賈?史祿?
一個個朝廷重臣的名字,在張良心中浮現。
但都爲他一一否定了。
這些人若真能這麽細緻入微,恐早就出手了,絕不可能等到,秦已病入膏肓才出手,而唯一有可能的是史祿,但此人之前是靈渠的監禦史,做的是查貪腐監工的事,突然跨度這麽多,也決然是不太現實的。
一番思索後。
張良堅定的否決是出自朝臣之手。
随後。
他想到了扶蘇。
天下近幾年的變化,似都從扶蘇開始。
而扶蘇顯然是沒這個才能,而跟扶蘇親近的,提的建議又能爲始皇采信的。
便隻能是哪位新任宗正。
隻是若這名宗正真有如此之能,當真會被埋沒這麽久?而且還是皇室宗族的人,再則理由跟其他重臣是一樣的,這人若真有如此才能,又豈會等到秦國局勢糜爛才出手?
這不合道理。
隻是朝臣不是,皇室宗族的人也不是,那會是誰?
張良一時沒了頭緒。
但他眼下卻是執意要想出來。
不然心中煩躁。
誰在暗中算計都不知,這又如何能破局?
張良靜坐石上,枯想了大半個時辰,幾乎将自己知曉的朝臣都想了一遍,卻是始終沒有找到對應的人,這讓張良也深感郁悶跟費解。
因爲總不能是始皇自己想的吧?
始皇若真有這般能力,當年又豈會下令軟禁尉缭?
就在張良毫無頭緒之時,他的腦海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個他早前聽到,但并未放在心上的事,他們趕來會稽郡的路上,無意間聽到了一些來自鹹陽的消息。
鹹陽有部分官吏在針對一個奴隸!
他當時聽到這個消息,隻覺有些荒誕不經,朝廷重臣會對一個奴隸下手?
哪怕這名奴隸跟扶蘇走的很近。
但畢竟身份懸殊。
然而他現在細細想來,也是察覺到了不對勁,朝廷官員當真會針對一個尋常名不見經傳的奴隸?而這奴隸當真能跟扶蘇交好?甚至還能成爲扶蘇親信?
一念至此。
張良開始仔細斟酌起來。
他将這名奴隸相關的傳聞全部想了一遍。
最終。
張良睜開眼。
眼中露出一抹精芒。
這人有問題。
而且是有着大問題。
一個奴隸,根本就沒機會跟扶蘇認識,更不可能給扶蘇提建議,而且此人似還是主導扶蘇推行‘官山海’的人,這樣一個足智多謀,真會是一個奴隸?
而在張良将‘官山海’一系列舉措徹想了一番後。
便徹底認定了此人。
這個奴隸的行事風格,跟大秦這兩年的做事風格,其實是趨于一緻的。
便是以勢壓人。
全盤考慮,步步爲營,不露任何破綻。
這需得有很強的掌控力。
對天下的走向也判斷的無比清楚。
而這真是出自一個奴隸.
或者說是出自一個僞裝成奴隸之人的手?
張良有些不确定了。
隻是他已将秦廷的大小官員都想了一遍,唯有此人最有可能,而且一切不合理之處,冥冥中都有合理之處,秦廷的官員不會無故針對,定是有其他隐情。
這人絕不僅僅是奴隸這麽簡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