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山下。
張良跟何瑊已到達有半月之久。
當他們剛踏入會稽郡時,便已然聽聞秦廷對嘯聚于此的六國貴族進行了清剿,原本還想跟當地貴族聯系的兩人,在驚聞這個消息之後,瞬間就沒了想法。
甚至。
這半月一直有意在隐藏身份。
原因也很簡單。
因爲秦廷清剿六國餘孽用的是‘東南有天子氣’這個借口。
而這個流言正是出自他們之手,也是他們借助江東勢力散播開的,若是爲江東貴族知曉,他們已到了會稽,隻怕少不了受一番針對,甚至還可能遭受一陣打罵。
動辄更有生命危險。
兩人自不敢拿自己性命去賭。
而兩人之所以來會稽山,便是因爲始皇會來此祭祀大禹。
除此之外。
會稽山也是南方山脈中,最具神聖性的名山。
會稽山古名防山,又名茅山、棟山。
棟者,鎮也!
意此山乃揚州職鎮也。
會稽山其山形四方,山多金玉,下多玦石。
據《越絕書》雲,黃帝曾在這座山中留下了金簡玉字的谶書,不過這谶書至今未爲人發現,因而自無人知曉書中預言了什麽。
不過這終究隻是傳聞。
就當世而言,會稽山的神聖性,主要還是源于大禹的遺迹。
而會稽山名字的由來,同樣跟大禹有關,傳聞大禹治水成功之後,大會諸侯于此山,計功封國,由此此山便更名爲了會稽山。
會稽者,會計也。
其次。
大禹即位的第十年東巡,崩逝于會稽山,也葬在了會稽山。
就附近民衆的描述,會稽山也是頗局神秘。
山上有禹冢.有鳥來爲之耘,春撥草根,秋啄其穢,是以周邊郡縣以爲奇,縣官禁民不得妄害此鳥,犯則刑無赦。
山東有湮井,去廟七裏,深不見底,謂之禹井。
後來。
夏帝少康封少子杼到會稽山,專一守護祖先大禹之陵廟。
隻不過距離夏朝覆滅已太久遠了,大禹之陵廟後續便無人再祭祀,而商周開始,天下更推崇堯舜,大禹漸漸爲人忽視,因而也不再爲人注重,然而這一次,始皇提前公布的路線上,便明明白白的标有了會稽山。
也直接宣告天下将祭祀大禹。
對于嬴政祭祀大禹,天下有很多猜想。
但大多數人都認爲,嬴政對大禹的尊奉是發自内心的,因爲兩者之功業,都超邁前代,都有着奠定華夏文明之雄心,不過張良心中也清楚,尊奉之餘,始皇登臨會稽山祭祀大禹,更多的其實是宣教。
因爲大禹治水,便是修人事以勝天。
這跟大秦的理念相合。
而今始皇還未來到會稽,但會稽山下早已擠滿了人流,附近的郡縣早就派出大量人手圍山,不許任何人上山,甚至還有專人清理山道,一切都安排妥當,隻等始皇前來,完成最終的祭祀大典。
張良仰首望着會稽山,心思早已悄然偏遠。
就在這時。
四周突響起一陣腳步聲。
張良眉頭微蹙,随即苦笑着搖搖頭。
隻見何瑊怒氣沖沖的走了回來,嘴上還罵罵咧咧的,顯然對打探出來的情況很是不滿。
他怒道:“真是氣煞我也。”
“這楚地貴族當真是不識好人心。”
“竟把他們這次遭的難,一股腦都算到我們頭上,我們之前哪想到秦廷會這麽奸詐?也哪裏知曉這些人會蠢到毫無動作?眼下出了事,竟隻知道歸咎到我們頭上,真是豈有此理。”
何瑊怒紅着臉。
張良長身而立,淡然道:“何兄,你無須多怒,是非曲直,其實楚地這些貴族心中很清楚,雖秦廷是以我等炮制出的流言爲借口出的手,但稍微有所眼界的人都明白,這隻是掩人耳目的借口。”
“真正的原由在于官員的出賣。”
“楚地貴族其實也知道。”
“隻是這次遭受了這麽大的損傷,不少貴族已是傷了根本,更有一些貴族差點被一鍋端,心中有怨氣是難免的,讓其發洩罵幾聲,又有何妨?”
“何況這次的确是我們不對。”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我等的确是失算了。”
張良态度平和。
他并不覺得這有什麽。
若是換做他,恐也會心生埋怨。
但也隻是埋怨。
何瑊冷哼一聲,不滿道:“那是你沒有去跟這些人見面,你若是見了面,聽到這些人罵的那些話,你跟我一樣坐不住,而且他們既然都知道究竟是誰的原因,還死咬着不放,這豈不是明擺着欺負我們嗎?”
“我韓人雖弱,卻也有風骨。”
張良搖頭。
并不願就此多說。
是非功過,已無意義,禍事已釀成,當下更要緊的,還是弄清秦廷接下來的動作,他有種強烈的預感,秦廷的腳步不會停下。
因爲他同樣意識到了。
随着始皇巡行,整個大秦朝廷再度活躍起來,僅僅依靠着随行的幾萬士卒,卻強行壓得楚地各方勢力動彈不得,這已然是大秦這些年最爲難得的擴張期,他能夠看清楚,秦廷同樣也明白。
所以他笃定,秦廷還有動作。
因而在這個發現之後,便立即動身到了楚地。
想要近距離觀察秦廷的一舉一動。
不過張良不想多言,何瑊卻依舊是憤憤不平,他年過半百,何曾受過這般委屈?尤其是知曉,這是爲秦人官員背了鍋,心中更是憋屈憤懑。
他惱怒道:“這些楚人真是欺人太甚。”
“他們若真有膽,爲何不敢找秦人麻煩,不敢找地方官員麻煩?就隻知道找我們麻煩,我們難道不也是想反秦嗎?誰能猜到,秦人根本就不按我們預想行事?而且他們身處楚地,經營楚地這麽久,還爲人算計的這麽徹底,他們難道不應該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嗎?”
“秦國伐楚,天下無人相救,當真是楚人活該!”
何瑊怒罵連連。
在一連罵了大半天後,何瑊的臉色才稍稍好轉,而後才重新鎮定下心神,将自己打聽出來的消息道出。
隻是神色卻顯得很是嚴肅。
他沉聲道:“這段時間,始皇其實并沒有太多動作。”
“隻是下令全力查抄金陵、朱方、雲陽三邑,逃逸出去的項氏族人,同時征發了上萬名刑徒,對楚地的山脈進行了挖掘,鑿開了金陵北山,掘斷了山脊長垅,更是讓一些方士對外宣布,金陵邑地脈已決,天子氣已散。”
“當然除了金陵,朱方、雲陽都被改了名,也都被掘了地脈,而原本藏匿在江東的六國貴族眼下大多逃匿,根本不敢再抛頭露面,少有的一些,也都杯弓蛇影,不敢再像過去那樣張揚。”
“這些楚人活該狼狽至極。”
“這麽多貴族,竟無一家敢反抗,任由秦軍長驅直入,若是我韓國能聚集起這麽多力量,又豈會讓秦人這麽輕松制住?”
何瑊一臉冷笑。
眼中滿是輕蔑跟不屑。
張良蹙眉。
這些消息他早就知曉。
不外乎金陵改爲秣陵,朱方改爲丹徒,雲陽改爲曲阿。
他更關心的是秦廷後續的布置。
秦廷這麽大費周章的算計,不可能隻爲緝拿一些貴族,整頓一下吏治,這完全用不着這麽大手筆,至少也會對江東進行一番清理,繼而保證始皇離開後,秦廷依舊對江東有着較強的控制力。
但眼下秦廷似乎并無這般做法?
當真是自己多心了?
張良心中起疑。
他看向何瑊,問道:“秦廷這段時間當真沒有其他動靜?隻是下令抓捕其他逃逸的貴族,以及清理那些出事的官吏?”
何瑊很幹脆的搖搖頭。
他的确沒打聽到。
他疑惑道:“秦廷做的事情還不夠多嗎?不僅将江東的貴族重創,還将原本親近我們貴族的官員給清理了大半,這已經足夠驚人了。”
張良搖頭,凝聲道:“就目前來看,秦廷的确動靜很大,但你仔細想想,這跟秦廷的關系真的很大嗎?”
“江東貴族出事,跟大量官吏出事,更多的是江東内部的問題,秦廷更多的隻是正常出手,相對是有些被動的,算不得多主動,而從始皇巡行這一路看下來,始皇都是很積極的尋求變化的。”
“江東這次又生出了這麽大的事,始皇又豈會沒有一點想法?”
何瑊一愣。
他狐疑的看着張良,又在腦海思索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凝聲道:“但就我打聽到的消息,秦廷的确沒有其他動作了,現在秦廷的注意力,除了緝拿逃逸出去的貴族,便就是準備即将開始的祭祀。”
“難道暗中還有算計?”
何瑊的心莫名一緊。
連月來他當真爲秦廷的舉動給驚住了。
以至有些杯弓蛇影。
張良負手而立,在四周來回踱步。
他現在也有些不确定了。
當真是自己多心?高看了秦廷的動作?
隻是就現在的情況而言,秦廷真正得到的東西并不多,更多的隻是威懾作用,而始皇的身體恐并不太能支撐下次巡行,那也意味着,若是秦廷這次沒能做出一些根本上的改變,天下将會就此糜爛下來。
以始皇之雄心,當真會就此罷休?
他并不确定。
這時。
何瑊似想到了什麽,笑着道:“始皇這邊倒是沒有做什麽,不過我在臨走時還打聽到一件事,是鹹陽那邊的,跟扶蘇有關。”
“據說扶蘇準備将過去事務府的官員提拔一下。”
“但提拔的有限。”
“基本就是從縣裏升到郡上。”
聞言。
張良并未放在心上。
随即,似想到了什麽,又猛地回過神,面色嚴肅道:“何兄,你剛才說什麽?扶蘇将事務府的官員提拔了?我若是沒有記錯的話,這事務府恐大半是關東官吏。”
何瑊點頭。
他面露詫異道:“的确是這樣,當初扶蘇籌建事務府時,也在天下引起了一番熱議,當時熱議的焦點,便在于裏面竟有大量關東官吏,隻是後面這些官吏回來後,并未得到升遷,漸漸也就沒人注意了。”
“但裏面的确有很多關東官吏。”
“這有什麽問題?”
何瑊一臉驚疑。
他在腦海想了想,沒想到哪有問題。
隻是覺得有些好笑,事務府的這些官員,替扶蘇完成政事足有大半年了,隔了這麽久才想起給人升遷,當真是倨傲啊。
張良眉頭緊皺。
他右手摸着下巴,不斷沉思着。
他感覺此事有些不對勁。
他閉上眼,在腦海中慢慢梳理着,他将始皇巡行路上做的事,一點點的在腦海中顯現,最終陡然發現,這些事最終都串成一條線。
這條線就是吏!
若是将關東出現的官吏空缺全部補齊,天下會變成何種樣子?之前所有人都以爲會由秦人填補,但随着這些事務府官員升遷,一切已然變了模樣,秦廷剔除了一些三心二意的官員,提拔了一些對秦有好感,或者有一定忠誠度的官吏,這無疑會極大加強秦廷對關東的控制。
更重要的是。
事務府官吏的升遷,将會堵住一些質疑聲。
便是秦廷隻願信任秦人。
隻是就事務府那十來個官員,根本就不夠,相較于關東出現的官吏空缺,将填補進來的秦人明顯更多,而這定然也會引起關東士人豪強的不滿。
但始皇這次巡行針對的主要便是‘吏’。
難道還有後續?
張良道:“有問題,而且問題不小,秦廷這次主要針對的似就是‘吏’,隻是若按我們的預想,恐都會選用秦軍中的士官替代,而如果秦廷真這麽做的話,定會引得江東很多士人豪強不滿。”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
“爲了平息關東不滿,秦廷當會做出一定妥協,而扶蘇将事務府這些關東官吏提拔上去,就顯得很不一般了,隻是能被扶蘇選入事務府的官吏,注定是少數,也難以堵住關東悠悠衆口。”
“隻怕.”
“秦廷接下來還會有動作。”
“而且動作不小。”
“我可以肯定的是,一定跟吏有關。”
“《管子》雲: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事之儀表也。”
“吏者,民之所懸命也。”
“吏之重要,秦廷不可能不清楚,也絕對不會犯這麽嚴重的錯誤,定會做出後續的補救,而那才是秦廷真正的目的!!!”
最後一章晚上更吧,先睡了,今天是三更,實際就是會更出四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