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通并不催。
他就安靜的坐在一旁,很有耐心的品嘗着香茗。
良久。
終于有人主動開口了。
會稽郡的卒史眉頭緊皺凝聲道:“郡守的建議固然不錯,然楚地貴族在地方經營多年,可謂根深蒂固,這次朝廷就算對其大肆清掃,隻要項氏、宋氏、唐氏幾大氏族能逃出,他們便能輕易凝聚起不小的力量。”
“若非如此,我等過去何必這麽忌憚?”
“其中項氏尤甚。”
“其族長項梁倒是态度不錯,然其侄子項羽卻是跋扈,若日後項氏知曉了其中實情,這項羽定不會放過我們,以項氏在地方的影響力,加上項羽之勇猛,我等恐招架不住啊。”
聞言。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是啊。”
“這項羽可不好惹。”
“過去可沒少對郡裏官吏動手。”
“而今更是爲朝廷通緝要犯,若是我們惹怒了此人,日後恐會遭至此人毒手。”
“要不.還是按原計劃?”
殷通眉頭一皺。
李默更是面露一抹不善。
那名卒史勸道:“現在我們已大概知曉朝廷的用意,隻需将消息傳出,定能助力楚地貴族逃亡,這一來一去,楚地貴族反倒欠下了我等人情,而且無論是陛下,還是朝廷的大軍,終究不會在楚地多留,日後我們真正打交道的依舊是楚地貴族。”
“冒然交惡實屬不智。”
“至于郡丞所言,更是無的放矢。”
“朝廷這次的确來勢洶洶,但天下明眼人都能看出,秦廷早已是強弩之末,根本就難以存續,等這次大軍西歸,朝廷當真還能再度組織起這麽多軍隊巡行?而且就算始皇想,始皇的身體恐也未必能支撐住。”
“天下苦秦久矣。”
“這非是我等惡語中傷,而是天下實情所在。”
“朝廷的這些舉措,對我等的确影響很大,但對底層當真有半點緩解?”
“沒有。”
“終究是揚湯止沸。”
“但等這股勁兒過了,這被暫時按下的民沸,依舊會再度沸騰,甚至會更加躁烈。”
“到時隻需一丁點火星,便能将整個天下引燃。”
“我等到時還要依仗這些貴族。”
“畢竟。”
“秦廷也好,六國複辟也罷,終是需我等來治理地方,隻要我等不犯下大錯,天下亂或者不亂,都跟我等關系不大,因而郡守,何必要逼自己選擇一方呢?”
這名卒史反倒質問起了殷通。
殷通放下手中已并無多少熱氣的茶碗,撫掌稱贊道:“卒史說的其實也沒錯,我們繼續維持現狀,繼續跟過往一樣,更加偏向六國貴族,對我們目下并無太多問題,畢竟秦廷已給了我等台階,讓我們能從容應對,不至于再遭針對,然諸位想過沒有,這一切都是我們主動送上了那份投書,若是沒有那份投書,我等恐早就锒铛入獄了。”
“還能在這侃侃而談?”
“朝廷之所以不對我們動手,當真是因爲需要我們治理地方?”
“諸位這半年,恐也早就聽說殿下經手的事,殿下一直在推進士官轉職,而這些秦人轉職的出處便是去地方爲官爲吏,秦卒數量之巨,足有百萬之衆,天下官職又豈有百萬之數?”
“因而我等并不是不可缺少的。”
“朝廷要的是我們去制衡六國貴族的勢力。”
“若是我等不肯照做,諸位認爲朝廷還會不會再容忍我們?”
一語落下。
室内當即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面色嚴肅,一言不發。
片刻之後。
卒史凝聲道:“那按郡守之意,我等必須與六國貴族爲敵?”
“我等本就是大秦官員,六國貴族乃複辟勢力,本爲朝廷不容,談什麽爲敵不爲敵?”
“再則。”
“官是官,賊是賊!”
“兩者豈能混爲一談,又豈能相提并論?”
聞言。
卒史臉色微變。
他已預感到事情不妙。
其他人也察覺到場中的劍拔弩張。
殷通冷聲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多給你們透露一些消息,在你們臨來時,朝廷就已暗中将人安排出去了一些,等天一亮,這些人便會直接去各地抓捕六國餘孽。”
聽到殷通的話,衆人臉色陡變。
卒史驚懼道:“殷通,你這是什麽意思?”
“伱這是徹底倒向朝廷了?”
到這時,殷通也不再遮遮掩掩了,直截了當道:“我給過你們選擇,隻是你們不願珍惜,現在我再問你們一遍,你們究竟是選擇朝廷,還是選擇六國餘孽,這是我問你們的最後一遍。”
卒史冷聲道:“怎麽?郡守還想對我們動手不成?”
殷通搖搖頭,不屑道:“我自然不會對你們動手,但我現在更想聽到你們的答複。”
“這對你們很重要。”
殿内死寂。
卒史也是沉默了。
他冷冷的看着殷通,心中生出了強烈不安。
他感覺殷通是故意将他們叫過來的,爲的便是将他們困在這裏,避免讓他們去暗中報信,隻是這對殷通有什麽好處?
他們也想不通。
維持原狀難道不好嗎?
爲什麽非要卷入這些是非旋渦呢?
望着衆人沉默不語,殷通在心中暗暗苦笑。
他們其實就沒得選。
從遞上那份投書開始,便隻能一條道走到底了。
良久。
殷通忍不住提醒道:“諸位進來這麽久了,難道還沒注意到一件事嗎?”
“我們這裏少了一個人。”
“少誰?”衆人連忙朝四周張望,猛地發現少的是誰了。
郡尉!
衆人面色大駭。
他們已預感到了不妙。
卒史驚怒道:“殷通,你真是好算計啊,枉我們平時那麽信任你?你就這麽待我們?非要置我等于死地?”
殷通心中暗暗一歎。
他其實并沒有置其他人于死地的心思。
他本意隻想把這些人叫過來,然後試圖拖延一段時間,爲朝廷大軍争取一點時間,盡可能的抓捕更多六國貴族,然當他到縣衙時,郡尉已提前趕到了,而那時,殷通就全明白了。
郡尉跟他們并不是一條心。
他們那麽多的算計針對,早就落入到了朝廷耳中。
想要活命。
隻能做出選擇。
不然
朝廷不會容他們活下去的。
這時。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全都閉口不再言語,隻是雙眼冷冷盯着殷通,殷通面色如常,但眼神已越發冰冷,他能做的,該做的都做了,自認對這些同僚是仁至義盡,然這些人實在不聽勸,執意跟朝廷作對,那注定要爲此付出代價。
而在方才,他已知曉那些人還死性不改。
殷通朝殿外高聲道:“郡尉在屋外聽了這麽久,該進來了吧。”
一語落下。
原本緊閉的大門瞬間被推開。
一身甲胄的郡尉,踏入到了室内,他朝殷通微微拱手,笑着道:“這次就多謝郡守相助了,若非郡守出手,我等想将這些害群之馬徹底鏟除還不知要等到何時。”
“眼下就請郡守再度幫忙,指證一下何人心懷不軌吧。”
殷通點點頭。
将前面質疑聲最大的官吏全部點出。
一時間。
場中一陣慌亂。
很多人都沒想到殷通真會這麽絕。
殷通此時也徹底狠下心來,根本不理會四周的叫罵,但也絲毫沒有離開的想法,就這麽坐在席上,靜等着這場鬧劇結束。
不一會。
全場安靜下來。
卒史等數人被當場帶走。
原本還有幾人試圖離開,也被直接當場帶走。
一時間。
室内噤若寒蟬。
李默看向殷通,眼中露出一抹異色。
以他對殷通的了解,殷通做不出這麽狠辣的事。
随即。
他看了看門外的郡尉,又聯想了一下之前發生的事,心中若有所思。
殷通恐是被算計了。
他本意的确是想找他們商量後續的。
隻是爲朝廷利用了,最終殷通迫于無奈,隻得按朝廷吩咐去做,從而才有了這次的事,無論真相如何,他們這些人恐注定隻能倒向秦廷了,想到這,李默反倒有些患得患失起來。
殷通也不解釋。
隻是悶頭坐在一旁。
他的确對六國貴族沒太多信心。
但也沒想過趕盡殺絕。
隻是在來到這裏,見到郡尉的時候,他就知曉一切由不得自己了,他本意隻是想将這些人困在這裏半天,好杜絕這些人傳信,但郡尉卻執意下手更狠辣一點,将會稽郡中其他人也給清除掉。
而且郡尉就在門口,他不得已隻能照做。
一念至此。
殷通反倒平靜下來。
經過這兩次的事,他也徹底堅定了信心。
既然朝廷不讓他們再首鼠兩端,也逼迫他們做出選擇,那也同樣意味着,他們今後不會再受到朝廷針對,而且隻要朝廷不出事,他們日後倒是會安穩下來。
而且。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
秦廷絕不會那麽輕易出現動亂。
隻要秦廷不亂,六國貴族就掀不起風浪。
想到這。
殷通輕蔑的看向四周,眼中露出一抹不屑。
這些人還以爲他們的舉動不爲朝廷知曉,但朝廷早就猜到他們會暗中傳信,早早就布置好了人手,在外面蹲候,趙高離開後,但凡這些人去派人傳話,就會立即被抓住。
甚至。
朝廷比他們想的還遠。
在始皇抵達丹陽城時,随行的士卒便有數千人化整爲零了,就算他們傳出消息,對局勢也根本沒有影響,朝廷隻是借這些話來撥弄他們的心弦,找出依舊身懷二心的官員罷了。
而今朝廷整頓吏治的目标已完成,還能對吳越兩地六國貴族進行一番清剿。
效果可謂斐然。
與此同時。
在郡尉将卒史等幾人帶離時,一場震懾複辟犯罪的風暴,正在江東之地驟然發起。
相較于丹陽城邑的靜谧,烏江水域已然陷入到動蕩之中。
在江東之烏江水域的蘆蕩連天地帶,有三戶楚國貴族藏匿其中,而就在天色大白之時,突有大股秦軍殺出,突襲之下,一舉包圍緝拿了附近一千三百餘民楚國老氏族餘孽。
與此同時。
始皇徹底下令,全力查抄金陵、朱方、雲陽三邑,務必将隐匿其中的楚國貴族悉數捉拿,其中尤以項氏爲重,甚至是下了重令,務必要将項氏的嫡系全部緝拿。
在大軍接連出擊之下,始皇已乘上了巨舟,繼續緩緩東下。
在這搜巨舟望樓上,嬴政收到了一份接一份的密報,也頒下了一道道诏令。
秦軍之勢,如疾風驟雨般,瞬間席卷整個江東。
短短十餘日,就緝拿六國逃匿貴族兩千餘人,狠狠震懾了在江東甚嚣塵上的複辟貴族,然對于此等戰績,嬴政并不滿意,直接下令要破除‘東南的天子氣’,命頓弱楊端和等人,就地鑿山斷垅,搗毀複辟根基之地。
爲此。
嬴政不惜征發上萬民刑徒,硬生生鑿開了金陵北山,掘斷了山脊長垅。
至此,金陵邑地脈已絕。
傳聞中的虎踞龍蟠氣象再也不複存在。
爲了徹底斷絕金陵之天子氣,嬴政在楚地巫師占蔔後,直接大手一揮,将金陵邑更名爲秣陵。
秣者,牛馬牲畜之飼料也。
秣陵者,牲畜之地也。
這同樣蘊含着始皇對藏匿在金陵的六國複辟勢力的厭惡跟憤怒,在秦廷緊鑼密鼓的打壓下,原本甚嚣塵上的六國餘孽,徹底銷聲匿迹,好不容易逃匿出去的貴族,也徹底隐匿了蹤迹,不敢再對外顯露分毫。
自此之後。
天下的流言預言徹底匿迹。
整個天下的複辟暗潮徹底陷入萎靡。
而等秦廷公布這次行動緝拿複辟人數高達五千多人時,天下都不禁爲之一震。
然嬴政的步伐并未就此停歇。
在始皇的船隊停泊雲陽邑登岸,改做車騎南下震澤(太湖),時值季夏,浩渺的震澤碧波連天白帆點點,而在大澤東岸的馳道上,始皇的巡狩車馬隆隆南進,兩側哨騎飛馳,車聲辚辚旌旗蔽日,而在青山綠水之間,吳越民衆擁擠在道邊的小山包賞,觀看着這震撼人心的皇帝儀仗。
在一座林木遮掩的山包上,有老壯兩布衣隐身樹側遙望道中。
老人須發灰白,精瘦結實。
青年則粗壯異常,呼呼生氣充盈于外。
望着眼前這雄偉一幕,項梁忍不住怒罵道:“蒼天無眼,坐視我項氏血流成河。”
而一旁的青年,望着始皇這闊氣場景,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豪氣跟鬥志,脫口而出道:“彼可取而代之!”
原本不太想寫那麽多會稽郡官員的事,設計裏這部分其實是抓捕的更多,隻是在寫了一陣後,放棄了,确實不太會寫打仗,寫不出那種感覺。
因而就直接略過了。
今天是三更。
晚上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