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郡。
殷通爲首的會稽官員,此刻全都跪拜在地。
隻不過始皇的車隊,并未在殷通等人面前停留,不緊不慢的駛入了城中,這讓殷通等人心中一驚,卻是不敢有任何驚疑,隐隐也猜到了原由,心中不由一沉。
随着始皇車辇進入城邑,殷通等官員依舊未起身。
他們依舊跪拜在地。
良久。
趙高邁着步子,去到了城外,打量了幾眼,冷笑道:“你們這是何意?是想讓陛下難堪?還是在威脅陛下?!”
殷通連忙道:“下官豈敢威脅陛下?”
“下官隻是近段時間才突然知曉,郡縣中有不少官員竟跟六國餘孽勾連,甚至多次包庇六國餘孽,下官已然犯下了不察之罪,心中惶恐,此舉隻是想向陛下請罪。”
“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讓陛下諒解。”
“一心隻求治罪。”
“還請趙中車府令代爲傳話。”
“殷通拜謝。”
說完。
殷通徑直朝趙高行了一禮。
聞言。
趙高冷笑一聲,陰恻恻道:“近段時間?但我怎麽聽說,你當這個郡守已有六七年之久,這麽長時間,郡縣裏的這些事當真不知情?”
“這話連我都不信,又豈能瞞得過陛下。”
趙高不爲所動。
殷通心中一沉。
他知道,陛下一定是查到一些東西了,不然不會如此幹脆冷漠。
他苦笑道:“中車府令所言極是,殷通在聽聞這些消息時,同樣深感震驚,因爲我自認在會稽郡爲官也有不短時日了,對地方情況也多有了解,雖的确有所耳聞過有六國餘孽逃竄到郡裏,但當時也都派人去搜查過,也抓捕了不少人,因而也并未太放在心上。”
“隻是令下官沒有想到的是。”
“這些六國餘孽竟是如此奸詐,他們竟暗中收買了我的兩個郡佐。”
“我這兩名郡佐寒門出身,家道早就中落,若非我相助,根本就沒機會仕秦,跟我共事足有二十多年,我自認是知根知底,過去做事也一向中正,對他們也很是信任,凡是交給他們的事,向來隻詢問結果,鮮少去過問過程,然卻是沒有想到,這竟給了他們上下其手的機會。”
“竟被六國餘孽買通,夥同其他官員,蒙蔽于我。”
“我久久不察,這才釀成大錯。”
“殷通有罪。”
“絕不敢有任何求饒。”
“殷通目下唯一心願,便是請陛下下令徹查會稽郡,将隐匿在會稽郡的六國餘孽盡數捉拿,還會稽郡一個昭昭天地。”
“請中車府令成全。”
殷通以頭搶地,态度無比的低微。
李默等官員也跟着開口,聲淚俱下,口頭上雖也在認罪,然大多也在撇清幹系,隻是說因那兩名郡佐爲郡守親信,他們不敢得罪,也不敢多問,這才導緻發生如此情況。
趙高冷冷的看着。
他又豈會聽信這些胡話。
既是親信,又怎麽可能毫不知情?這分明就是在推卸責任,或者說把責任給推出去。
見趙高無動于衷,殷通眼中露出一抹焦急。
他急忙道:“我知道中車府令不信,我自己也覺得荒唐可笑,然事實的确如此,隻是殷通也實在無顔辯解,在陛下到來之前,我已下令徹查那兩位郡佐,隻不過郡中官員能力有限,隻能查到一些大概,還請中車府令代爲送至禦史府。”
說着。
殷通從袖間取出一份竹簡。
而後高舉過頭頂,恭敬的遞給了趙高。
見狀。
趙高目光微動。
他伸手,将這份竹簡接過,随意的看了幾眼,隻是這看的幾眼,卻是瞬間讓其目光一定,眼中露出一抹凝重,沉聲道:“既然殷郡守如此有心,我趙高又豈能拒絕?”
“陛下讓我傳個話。”
“臣殷通(李默)領令。”殷通等官員高聲道。
趙高笑着道:“不用這麽緊張,陛下隻是讓我來傳個話,說你們不用跪在外面了,大秦官員豈能如此輕易下跪?至于會稽郡的事,陛下會讓人嚴查的。”
“至于伱們最終會如何處置,等一切查明後,自然就清楚了。”
“你們先回去吧。”
“這段時間各司其職就是。”
“若是真查出你們跟六國餘孽勾結,或者暗中幫助六國餘孽逃匿,亦或者中途串供,那就休怪秦法無情了。”
殷通顫聲道:“殷通不敢。”
“起來吧。”趙高伸手将殷通扶起,撇了眼手中竹簡,也是信步離開了。
殷通等人低垂着頭,目送着趙高走遠。
等趙高身影消失在視野中,殷通等人這才緩緩擡起頭,眼中露出一抹擔憂跟不安。
李默低聲道:“看陛下對我們的冷漠态度,當真是前段時間查出了一些東西,幸虧我們早早就做了準備,不然陛下入城之時,我等已然是人頭落地了。”
殷通心中也僥幸萬分。
他們之前其實并未想好拜迎的。
隻是後面李默多次相勸,認爲當盡可能的做最壞打算,同時借此試探一下陛下對他們的态度,從而知曉後續當如何應付。
結果已顯而易見。
陛下對會稽郡的事十分不滿。
哪怕他們跪地求饒,也根本不爲所動。
前來傳話的,也隻是個失勢的中車府令,朝廷重臣無一人前來,其中不滿已肉眼可見。
唯一讓他們慶幸的是,他們爲了怕牽連到自己,也是不惜下了血本,不僅将郡裏大量官吏給寫了出來,還将不少六國貴族的隐匿之地給暴露出去。
如此才讓趙高面露驚訝。
這時。
有人低聲問道:“我們提供的那份名冊,諸位認爲效果會如何?”
李默眉頭緊皺,搖頭道:“效果難料,這都要看陛下最終能不能消氣,不過陛下在雲夢附近并未搜尋到多少六國餘孽,我等提供了這麽多六國餘孽的隐匿之所,陛下應當能消氣不少,隻是朝廷究竟查到了什麽,這才是最令人頭疼的。”
“我們對朝廷的态度也表露的很明顯了。”
“絕無反叛之意。”
“陛下從這份名冊中,應當也能察覺,所以就我看來,或許會受到一些責罰,然不太會殃及性命,但現在朝廷的鍘刀還懸在我等頭上,這段日子諸位切記謹言慎行,莫要爲人抓住把柄。”
衆人連忙點頭。
他們眼下哪還敢有其他動作?
前面見陛下不理睬,早就被吓壞了心神,眼下隻敢靜觀處置了。
殷通面色肅然。
他此刻也感覺壓力空前。
稍有不慎,便可能身首異處。
隻是眼下已選擇了這麽做,他們就算再不安,也隻能硬着頭皮走下去了,而且一旦爲朝廷寬恕,那懸在他們頭頂的利刃,可就徹底放下了,他們今後的選擇餘地也将更多。
利害兼具。
就看最終結果了。
衆官吏并不敢在城門口待太久,簡單吐露了幾句擔憂後,便各自散去了。
殷通跟李默并肩而走。
殷通道:“你認爲陛下是否會對我們表露的誠意滿意?”
李默眉頭一挑,不動聲色道:“我認爲在交代六國貴族時夠,但交出官員方面不夠。”
“雲夢那邊是朝廷動手,所以罪至郡佐便到此爲止了,但會稽郡的情況明顯比那邊複雜,卻同樣罪至郡佐便停手,這其實是不太夠的,好在,我們提前做了預防,将六國貴族中那些小貴族,以及已中落的貴族全部出賣出去,就連那些大貴族同樣也寫了不少,這才勉強應付過去。”
“我們還是心存了僥幸。”
李默搖頭。
心中也是後怕不已。
殷通沉默。
他又如何不知?
但能夠交出兩名郡佐,已是他們做到的極限,再交幾名身份地位差不多的,就算他們想這麽做,其他官員也不會再同意了,畢竟前面已經提供了這麽多中下層官吏了。
李默苦笑道:“萬幸的是,我們準備的那份名冊,最終爲趙高收下了,若是沒有被收下,我們才是真的危險了。”
殷通也苦笑着點頭。
他自認已做出了自己能妥協的全部。
若是這還不能得到朝廷寬恕,那恐真就沒有任何辦法了。
随即。
殷通眼中露出一抹寒光。
他冷聲道:“事已至此,也顧不得六國貴族的死活了,眼下朝廷明顯模棱兩可,若是最終抓捕到的六國貴族人數太少,恐還是會歸罪到我們頭上,因而既然都已經得罪了,也就徹底狠下心,隻通知幾個大族,至于其他的貴族,全都不管。”
殷通也是下了狠心。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事,讓他對六國貴族的面目徹底看清,也不會再對六國貴族抱太多好感,他們本就隻是利益關系,眼下事關他自己的生死,又豈會再去念及六國貴族的死活?
李默點頭。
他對六國貴族同樣沒太多好感。
自不會爲六國貴族說情。
兩人并肩走了會,便直接分開了。
另一邊。
嬴政的車辇并未停止。
穿過會稽城,最終到達了附近的行宮。
在一間偏殿。
嬴政召見了幾名大臣。
丞相李斯、禦史大夫頓弱、廷尉史祿、禦史陶舍等人都在其列。
嬴政看着手中竹簡,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這份竹簡,正是殷通交給趙高,讓趙高送過來的。
嬴政将竹簡放在大案邊,冷聲道:“看看吧,這是會稽郡郡守殷通呈上來的名冊,上面明白的寫着會稽郡,就他自己查出來的,就有兩百多名官吏跟六國貴族串通勾連,而上面還記錄着不少六國貴族的藏匿之地,有的甚至就在會稽城中。”
“就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
“這就是大秦的官員。”
說到激動處。
嬴政更是直接拍案怒喝。
李斯等人面面相觑,不敢有任何言語。
但還是蹑手蹑腳的上前,将這份竹簡取到了手中,自己看完,又遞給了身旁的其他朝臣,等殿内所有朝臣看完,眼中都不禁露出一抹冷色。
他們在官府混迹多年,又豈會看不出其中的問題?
這麽多官吏犯事,真是兩個郡佐能做到的?若兩個郡佐能做到這麽手眼通天,那會稽郡的郡守郡丞郡尉等人也太無能了。
甚至都不能說是無能了。
分明是廢物!
但會稽郡的其他官員當真是廢物?
自然不是。
這份名冊分明是故意炮制出來糊弄朝廷的。
有這份名冊,他們并無太多意外,隻是上面提供的名冊,倒是讓李斯等人有些吃驚,這些人這次的确是怕了,以至于不得不壯士斷腕,雖然隻交出來兩名郡級官吏,但縣級鄉級官吏卻是交出不少,更令李斯等人驚訝的是,上面竟還主動提供了不少六國貴族的藏匿地址。
其中不乏朝廷通緝的項氏、宋氏等舊楚世族。
如此來看。
這份名冊其實誠意十足。
見李斯等人一言不發,嬴政目光微阖,冷聲道:“諸卿既已看完這份名冊,那就給朕說說,你們對這份名冊的感受。”
李斯跟頓弱對視一眼,笑着道:“臣認爲,朝廷的用意已達到了。”
“朝廷刻意在外暴露行蹤,爲的便是引起吳越附近官員擔懼,繼而讓他們不得不做出選擇,是爲了自保主動交出一些人手,還是選擇反叛,就目前來看,會稽郡的官員選擇了自保,他們下的決心同樣不小,雖郡級官員出事不多,但其他官吏卻是割舍不少。”
“更要緊的是。”
“會稽郡的确知曉很多六國貴族蹤迹。”
“有了這些信息,朝廷接下來清剿吳越兩地的六國餘孽,也會輕松不小,盤踞在吳越兩地的六國勢力也會得到有效整治。”
“臣認爲。”
“這份名冊成色足夠了。”
說完。
李斯緩緩退了回去。
嬴政冷冷的看着李斯,并未對此有何言語。
頓弱捏着灰白的胡子,雙眼眯成一條縫,笑着道:“臣認爲,也當适可而止。”
“有會稽郡的先例在前,其他周邊郡縣恐也會依葫蘆畫瓢,朝廷這次本就意在打擊盤踞在吳越兩地的六國餘孽,眼下還讓這麽多官吏因恐慌而主動交出證據,這已經達成了最初目标了。”
“畢竟.”
“六國餘孽之所以能藏匿吳越,除了這邊濱海山川衆多,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跟地方官員勾結,眼下這麽多官員出事,六國餘孽定然會猶如驚弓之鳥,元氣大傷。”
“而且還讓六國貴族跟地方官員生出了隔閡。”
“臣認爲效果顯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