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法。”嵇恒輕語一聲,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先生爲何發笑?”扶蘇好奇道。
嵇恒搖搖頭,淡淡道:“我笑的是始皇終究還是反應過來了,或者說終于再度下定了決心,大秦立國之後,始皇曾一度陷入到自我遲疑,态度反複,繼而大政方面多有偏失,眼下重新定下神來,卻是殊爲不易。”
“對于更法你其實當有所理解。”
“也的确是你猜測中的更法,便是《商鞅書》中的《更法篇》。”
“至于《商鞅書·更法》裏面的内容,你其實比我看的更多,我也就不多贅述了。”
“更法更法,重點在更!”
“何以更法?”
“便在于天下需要做出改變,所以才要順天應時進行變更。”
“如此回複,你恐不甚理解。”
“也罷。”
“我便将此事拆開細說一番,簡單的引經據典,你其實并不太容易理解,我便以七國爲例,爲你拆解一二更法的重要及更法的意義,還有便是更法的必要性。”
“對于六國滅亡,天下大體有這幾種說法。”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還有說六國是亡于戰略失誤,認爲六國爲争小利互相殘殺,緻使秦國多去韓魏占據中原腹心,使得六國沒有抗秦基礎而滅亡。”
“還有歸結于是六國沒有堅持蘇秦開創的合縱抗秦之道。”
“諸多說法,實則都是表層。”
“在我看來。”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而日後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内因才是各自覆滅的根本。”
“而‘變法’則是貫穿整個戰國時期。”
“也是六國滅亡之根本。”
扶蘇心神一凜。
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安靜等着嵇恒講解。
他知道。
嵇恒今日的這番見解,恐才是始皇傳回‘更法’二字的真正意圖。
他又豈敢生出半點疏忽怠慢?
嵇恒負手而立,淡淡道:“韓國盛于變法,同樣亡于變法。”
“韓國以忠直族群而聞名天下,卻又以術治亡國,實乃天下異數也。”
“在此之前,你需明白一件事,戰國大争之世,一國主體族群之風習,對國人國風有着決定性的影響,而韓國在戰國之初,卻是與後期韓國有着截然不同的風貌,戰國之初,韓國有着強勁的擴張活力。”
“颍川、南陽,夏人之居也,政尚忠樸,猶又先王治遺風。颍川敦厚。。。。。。南陽任俠。故,至今謂之夏人。”
“戰國初的韓國是以三代中的夏人自居的。”
“也是一個忠直族群。”
“然大政之世,魏國率先完成變法,随着李悝變法後,魏國的迅速強大,而三晉相鄰,當此之時,魏國多次攻打趙韓,三晉沖突驟然加劇,再此之時,韓國主動求變,因而有了世人皆知的申不害變法。”
“申不害是法家術派名士,也是術治派的開創者。”
說到這。
嵇恒有意停頓了一下,随後才繼續道:“術治之所以能歸于法家,原因在申不害的術治以承認國法爲前提,以力行變法爲己任,然術治派真的是法家嗎?”
“當是非也。”
“當時術治隻是爲天下士人看做法家而已。”
“究其實,術治派與當時真正的法家主流商鞅,兩者有着尖銳沖突與重大分歧。”
“分歧之根本。”
“法家主流主張唯法是從,術治派主張以實現術治爲變法核心。”
“術治者何?”
“督察臣下之法也。”
“即是整肅吏治并保持吏治清明而方法手段也。”
“所以名之以‘術’。”
“就實而言,術治的理念根基發自吏治的腐敗與難以查究,且認定吏治清明是國家富強民衆安定的根本,如此理念并無不當。”
“然此間要害便是術治變法後出現了扭曲變形。”
聞言。
扶蘇臉色微微一變。
他過去也對術治嗤之以鼻,認爲術治不過是陰謀算計。
而今聽到嵇恒如此評價,也是當即明白過來,自己憎惡的非是術治,而是術治下的扭曲變形。
嵇恒淡淡道:“申不害在韓國主張近二十年,在這二十年間,韓國術治大大膨脹,依靠種種秘密手段,查核官吏的權術,在這二十年間迅速擴張爲彌漫整個韓國朝野的惡風。”
“由是日久。”
“君臣爾虞我詐,官場勾心鬥角,上下互相窺視,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個個不甯,在如此情況下,豈能有心務實正幹?”
“在這幾十年間,韓國本有利于凝聚人心,激勵士氣奮發有爲的可貴品格,都在這幾十年間的權術之風下惡化爲老實無能而終遭唾棄,所有的卑鄙龌龊的手段技巧,都被權術之風推崇爲精明能事,所有大義節操赴險救難的大智大勇,都被權術之風矮化爲迂腐迂闊。”
“一言以蔽之。”
“在術治之下,從政者隻将全身自保視爲最高目标,将一己結局視爲最高利益,以國家興亡爲己任而敢于犧牲的高貴品格蕩然無存。”
“然申不害變法後,的确使韓國吏治整肅,一時強盛而獲勁韓之名,各大戰國不敢侵犯。”
“與此同時。”
“這次變法也徹底摧毀了韓國族群賴以立國的道德基礎,打開了人性醜惡的閘門,使一個以忠直品性著稱于天下的族群,堕入到最爲黑暗的内耗深淵,由廟堂而官場而民間,節烈勁直之風不複見矣。”
“韓國在申不害變法後,急速衰落,真的能全部歸咎于變法?”
“同樣非也。”
“而是韓國受術治派影響太深,朝野上下都信奉權術,但實施權術又很笨拙,最終連權術賴以存身的強勢根基也不再追求。”
“韓國君臣忘記了一件事。”
“韓國變法是爲謀自身強大,最終反倒落入到不謀自身強大,而笃信權謀存身的怪象。”
“也不由韓國淪爲戰國時期的政治笑話。”
“然這其實也無可厚非。”
“因爲隻要會玩弄權術,學會鑽營,便能輕松的晉升高位,又有多少臣子能按耐住性子,再去圖謀變法強國之法?”
“正因爲此,韓國中後期再也沒有了铮铮的變法強國之意,廟堂君臣的所有身心,全都集中在了避禍謀人的算計之中,如此滑稽荒誕的術治之邦,又豈能再度興盛?”
“世上無論多麽高明的權術,隻要脫離實力,隻能是風中飄舞的柳絮;一隻雞子無論以多麽炫目的花式碰向石頭,結果都隻能是雞子破碎。”
“術隻是統治的工具。”
“韓國的變法,隻有個開端,便草草結束。”
“最終落得個國滅身消。”
“不亦悲哉。”
“韓國的變法本身并沒有問題,但并沒有後續,淺嘗辄止,流于表面,也忘卻了變法之初衷。”
“這次變法實則是失敗的。”
“更法是在變法的基礎上,對變法做出相應改變,使其不背離變法之初衷,推動變法能更進一步,甚至是走出原本的舒适區。”
聞言。
扶蘇若有所思。
更法不僅是爲了延續變法成果,更是爲的更進一步,讓變法更深刻。
嵇恒面色如常,緩緩道:“接下來是趙。”
“趙人之族性傳統,勇而氣躁,烈而尚亂。”
“尚亂其實是秦趙兩族的共性。”
“何謂亂?”
“妄誅謂之亂。”
“也即是說,妄殺便是亂。”
“何謂妄殺?”
“其一不報國君而擅自殺戮政敵。”
“其二不依法度而以私刑複仇。”
“妄殺之風泛濫,在國家廟堂,便幻化爲不可阻擋的兵變政變之風,動辄以密謀舉事殺戮政敵,以求解脫政治困境,或爲實現某種政治主張清除阻力。”
“在民間方面,則是私鬥成風,不經律法而快意恩仇的社會風習。”
聽到嵇恒說趙,扶蘇面色微顯尴尬。
因爲秦也是如此。
這或許便是同根同源的共性吧。
嵇恒繼續道:“秦趙同源同根,所以在春秋及戰國前期,兩個邦國實則是同一處境。”
“廟堂多亂政殺戮,庶民則私鬥成風。”
“而秦趙之所以出現錯離,原因你其實也清楚。”
“便在于商鞅變法。”
“而趙國實則是沒有商鞅這般鐵腕人物的。”
“更沒有這般人物進行深徹的強力變法,因而趙氏部族的烈亂秉性是一直存在着。”
“趙國爲諸侯開始,爲國十二代,而有十一次兵變政變内亂。”
“這也是戰國絕無僅有的。”
“戰國大争之世,每個諸侯國内都曾發生過内政,然如趙國這般這麽頻繁,這麽連綿不斷且每每發生在強盛時期而導緻國家直接跌入低谷的,縱觀戰國諸侯,也僅此一家了。”
“正因爲此。”
“趙國在趙武靈王的改革下,國力大增,但亂政習風又再度發作,且始終不能抑制,到後期更是愈加酷烈化密謀化,最終導緻趙國轟然崩塌。”
“趙國亂政痼疾才是趙國滅亡的真正内因。”
“呂不韋所著《呂氏春秋·介立篇》有一則評判雲:‘韓、荊(楚)、趙,此三國之将帥貴人皆多驕矣,其士卒衆庶皆多壯矣!因相暴以相殺。脆弱者拜請以避死,其卒遞而相食,不辨其義,冀幸以得活今此相爲謀,豈不遠災!’”
“呂不韋當年久居趙國,對戰國風土人情了解頗多,卻是對趙國将帥貴人與士卒衆庶做出如此評判,油然可知此三地之短視。”
“在此三地想同心謀事,根本就是異想天開。”
“不過秦趙同源,兩者很容易做出比較,因而我也就不多言。”
“但我對趙地其實并無偏見。”
“就我而言。”
“唯有如此社會土壤,才有如此政治土壤。”
“唯有如此政治土壤,才有如此亂政頻仍。”
“而也就是在這般亂政頻仍的地界賞,卻是出現了兩位經世之才。”
“其一是慎到。”
“其二是荀子。”
“慎到.”扶蘇心神一緊,他之前選的便是慎到之法。
嵇恒腳步輕移,沉聲道:“我提到這兩位,實是驚訝于兩人之驚人論斷。”
“慎到提出了忠臣害國論。”
“而荀子首創人性本惡論。”
“或許唯有趙地這塊社會土壤,才會孕養出這般獨到之思想。”
“空前絕後!!!”
見嵇恒給出這麽高的評價,扶蘇也微微一驚。
嵇恒過往一向雲淡風輕,很少對其他人做出太高稱贊,就算是有,也頂多是簡單誇贊,這次卻說出‘空前絕後’四字,其實完全出乎了扶蘇的想象,也讓扶蘇不禁更加好奇。
嵇恒何以對這兩位先賢評價這般高?
嵇恒自言自語道:“慎道者,趙國邯鄲人也。”
“其在《知忠》篇雲:亂世之中,亡國之臣,非獨無忠臣也!治國之中,顯君之臣,非獨能盡忠也!治國之人,忠不偏于其君。亂世之人,道不偏于其臣。然而治亂之世,同世有忠道之人,臣之欲忠者不絕世。比幹子胥之忠,毀瘁君主于閣墨之中,遂染弱減名而死。”
“由是觀之,忠未足以救亂世,而适足以重非.忠不得過職,而職不得過官。”
“桀有忠臣而罪盈天下.将治亂,在于賢使任職,而不在于忠也。”
“故,智盈天下,澤及其國;忠盈天下,害及其國!”
“荀況,荀子也。”
“其《性惡》篇雲: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順是,故争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
“縱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争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
“兩人出自趙地,深受趙人不崇尚忠君、尚亂一面,因而才能在這般亂政之風下,論證出法治産生的必要性。”
“其意義自不待言。”
“這些言論深刻冰冷,卻又振聾發聩。”
“讓人歎服。”
聽到嵇恒的話,扶蘇隻得苦笑。
趙地豪俠衆多,不尚善而尚惡,但也僅限于趙地,秦擁天下,豈能一概而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