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面露難色。
他心中還是有些猶豫。
他充其量隻能算是個監督,并沒有多少實權,若是以大秦公子的身份下令,爲父皇知曉,定會招緻不滿,到時自己反倒難以解釋。
見狀。
趙高笑着道:“殿下無須擔心,這次陛下巡行本意就是爲了鎮撫天下,除了想肅清内政,同樣也想将六國餘孽跟鼓噪生事的士人給清剿一番,公子随陛下巡行有段時間了,也聽到了不少流言,很多都惡語中傷陛下,這些流言大多出自士人之手。”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這些士人有亂政之心,又有鼓噪之力,謀劃之能,安可繼續放任?”
“言可生亂,亂可滅國啊!”
“公子安能因小己而損國家大政?”
“若公子能借此抓捕一些士人,無異于斬斷了反叛之口舌,沒有這些士人鼓噪生事,大秦之天下定能固若金湯。”
“公子莫要再猶豫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陛下好不容易給公子一個表現的機會,若是公子這次錯過了,下一次可就不知是何時了,而且陛下過去一直擔心,公子能夠有獨當一面的才能,眼下正是公子證明自己的機會。”
“當斷則斷。”
趙高循循善誘,不斷誘導胡亥同意。
最終。
在趙高不斷地勸說下,胡亥還是心動了,他也想向父皇證明,自己并不是一無是處,自己也是有一定所長的。
而且趙高說的沒錯,士人之聒噪,天下皆知,尤其這一兩年,六國貴族夥同士人,在天下炮制了太多流言谶語,他對此是深惡厭絕,若是能出手打擊,也不失爲一件安國安民的好事。
想罷。
胡亥颔首道:“趙卿所言極是。”
“就按趙卿說的辦。”
聽到胡亥終于松口,趙高面色大喜,連忙道:“臣這就下去傳令。”
而後快步傳令去了。
望着趙高三步并兩步的姿态,胡亥忍俊不禁,随即又不由歎氣一聲,趙高的心思太重了,一直在逼着自己出頭,去多做事,去謀取名望,打的是何居心,他又豈會看不出,隻是每次趙高的話,都能說動他,也讓他不由心動,以至越陷越深。
良久。
胡亥怅然道:“趙高,你分明知道大秦儲君已立,你這般慫恿我冒頭,分明是在害我啊。”
“若是有朝一日爲大兄嫉恨,我該怎麽辦啊。”
“你真是把我害苦了。”
胡亥滿眼愁思。
衡山郡城中酒舍内。
相較于前幾日的熱鬧,此刻酒舍顯得死氣沉沉。
即便座無虛席,卻沒幾人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魯仲連終于壓制不住,怒罵道:“暴秦必亡!”
“殺人無算,白骨如山,塞天下之口,絕文學之路,燒三代典籍,眼下又殘殺官吏,此等無道之國,無道之君,背離王道之政,雖十亡,也不足以平息天下之怨,秦皇不亡,天理難容!”
魯仲連破口大罵。
這幾日聽聞朝廷對雲夢附近郡縣大開屠刀,他也是被狠狠吓住了,他自識字以來,從未聽聞過如此殘暴無道的國君,竟敢對士人官吏下屠刀,全然沒有念及士大夫之高貴,這般狂妄自大、目空一切,如何不讓他感到憤懑。
今日殺的是官吏,明日便可能是自己啊!
那可是出仕的貴族士人啊!
一旦殺戮貴族士人成了常态,他們這些士人豈非再無顔面可言?
那跟尋常黔首又有何區别?
他們讀這麽多書,通曉這麽多文章,豈能跟低賤的黔首一樣?這是魯仲連這些士人絕對接受不了,也不可能接受的,他們可是高貴的士人,本就應該高高在上,受人尊敬吹捧,殺伐誅身之事,豈能落到他們頭上?
這是倒行逆施。
更是在與天下正道背馳!
與此同時。
魯仲連等人也終于感到怕了。
他們已徹底意識到,秦廷是真敢殺人的。
也真會殺人。
之前坑殺方士儒生并不是特例。
而是鄭重的警告。
隻是這上下強烈的落差,讓他們這些士人如何接受的了?
他們自讀書以來,便已接受了一個認識,便是讀書人就是高人一等。
許猗臉色同樣很難看。
他也實在沒有想到,秦廷會這麽喪心病狂,竟敢公然對關東官吏出手,秦廷真就不怕關東亂起來嗎?始皇身邊的士卒也就隻有萬人,始皇是怎麽敢的啊,始皇也是當真不怕跟天下士人爲敵嗎?
他們可是士人啊。
也是過去數百年最尊貴的存在啊。
爲何天下一統後,他們反倒還成了過街老鼠?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一個頭戴儒冠的儒士站起來,面色陰翳道:“暴秦無道,屠戮官員,爲一己之私,公然與天下背道而馳,我等士人,豈能坐視不管?又豈能任由暴秦猖獗?眼下關東人心惶惶,士不聊生,正是我們的出手時機。”
“暴秦無道,人人得而誅之。”
“現在地方官府人人自危,很多都對秦廷生出了異心,若是我們能借此拉攏過來,足以增大反秦力量,若是能在雲夢周邊鬧出動靜,定能極大耗費秦廷國力,此消彼長,我等未必不能使天下重歸正軌。”
一語落下。
也是赢得了滿堂彩。
不少士人紛紛鼓噪激昂道:“說得對。”
“秦廷欺人太甚了。”
“我們士人豈能就這麽任人宰割?”
“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以後我等士人在天下還有何顔面?又有何顔面立足于世?”
“我等士人之高貴,乃曆代先賢造就,豈能容一個暴君,一些暴政給輕易抹殺,此等不義中傷之舉,我等當替天讨伐之。”
“對。”
“我們必須予以還擊。”
“不然秦廷對我們隻會越發變本加厲。”
“到時我們可真就跟那些低賤黔首一樣了,我可不想跟那些低賤黔首爲伍。”
“.”
許猗等士人群情激憤。
他們對秦廷的不滿已到了極點。
過去能容忍是因爲秦廷還沒觸及到底線,但這一次,秦廷觸及到士人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便是已敢直接對官吏動手了,他們眼下雖未出仕,但早就自诩爲朝堂重臣,一個個自比管仲樂毅,更是妄想着在天下盡施才華。
隻是秦廷罪罰官吏,甚至直接開了殺伐先例。
還非是一例。
而是數十上百,這讓他們不由震恐。
因爲長此以往,士人豈非真就成了皇帝家奴?隻能任人宰割?
這豈是士人之願?
他們推崇的是君主跟士大夫共治天下。
更是以道事君,緻君堯舜。
也就在這時,有一名士人站了起來,給衆人潑了一盆涼水。
此人道:“就憑我們嗎?”
“沒有六國貴族相助,我們恐連滋事生事都不敢,現在雲夢附近的六國貴族大多隐匿到了别處,留在附近的多是一些地痞流氓,還有便是一些不便帶走的老弱婦幼,之前秦軍搜剿,還抓了一些,現在雲夢附近我們并無多少力量了。”
“現在秦廷出手如此迅疾,若我們親自下場,爲秦廷的人察覺,我們恐難逃此劫啊。”
聞言。
衆人全都沉默了。
魯仲連憤懑道:“若非此地的六國貴族盡數逃離了,豈能容秦人這麽猖獗?以我等之智,及六國貴族在關東之力,輔以這次的事件,足以搞得關東大亂了,可惜現在力有不逮,竟隻能白白浪費這麽大好的機會。”
“難道真是天不亡秦?!”
許猗聽着魯仲連的話,眉頭不由一皺。
他突然想到了之前蒯徹的話。
他驚疑道:“伱們還記得之前蒯徹的話嗎?他當時好像說我們上當了,秦廷針對的不是我們,而是選擇反其道而行之,打一個出其不意,這會不會才是秦廷真正的用意?”
聞言。
衆人心中一驚。
魯仲連面露不悅,冷聲道:“不要在這危言聳聽,秦廷豈能有這般見識?而且那蒯徹就一落魄寒門,若非讀了幾年書,又豈能跟我等爲伍?但他才讀多少書,又能有多少見識?也敢妄議此等要害之事?”
“他前面還讓我們盡快逃離衡山郡。”
“你們難道這也信?”
“隻是一個寒門,在嘩衆取寵,說了些高談闊論罷了。”
“何必當真?”
魯仲連乃知名學者,他在士人心中地位很高,聽到魯仲連如此駁斥,衆人也是連連點頭,甚至譏諷起蒯徹的膽小如鼠。
場中氣氛稍微緩和。
就在魯仲連等人一邊罵着秦政無道,一邊享受着聲色犬馬之時,這間酒舍外,突然爲大量士卒圍上了,趙高站在士卒前,望着這裝潢不算精美的酒舍,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他高聲朝四周道:“我這次奉胡亥公子之命,前來抓捕圖謀複辟的貴族士人。”
“我的要求隻有一個。”
“就是不能放過裏面任何一個人。”
“若是放跑了一人,休怪我趙高翻臉不認人。”
“記住。”
“你們是在替誰做事!”
趙高高聲幾句,這才揮了揮袖,示意士卒破門抓人。
他在士卒的拱衛下,靜等着最終結果。
随着趙高一聲令下,數十名士卒就一湧而入,沖進到這間酒舍,随着舍内一陣驚慌叫聲,數十名身穿錦服的士人便被抓了出來,魯仲連、許猗等人都在裏面,他們此刻依舊有些懵。
原本喝酒叱罵的好好的,突然一群披甲士卒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将他們給制住了。
在這一番動靜後,魯仲連等人終于酒醒了。
望着身前這些披甲士卒,臉色不由大變,魯仲連顫聲道:“這這是怎麽回事,我們隻是在裏面喝個酒,這怎麽還能被抓了,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我們可都是清白的,我們跟郡裏不少官員也認識。”
“誤會?”趙高嗤笑一聲,他伸手将魯仲連頭戴的竹冠取下,直接扔在了地上,用腳用力踩壓着,冷聲道:“沒有誤會的,我趙高抓得就是你們這群複辟士人。”
“你們這些士人就這麽怕死?”
“敢做卻不敢認?”
許猗一臉驚恐道:“長吏,冤枉啊?”
“我一文弱士人,哪敢反秦啊?從不敢生出這種心思。”
“我真的冤枉啊。”
趙高面色冷漠,淡漠的掃了許猗一眼,不屑道:“不用再哀嚎了,我這次奉的是胡亥公子之命,我又豈能爲你們抗命?而且你們當知曉這幾日朝廷抓捕了不少官員,你們正是這些官員供出來的。”
“至于你們是不是冤枉的,到獄中自然就清楚了。”
“來人,帶走。”
趙高根本就不欲多跟這些士人多說,眼神厭惡的揮了揮手,示意身旁士官将這些士人盡快帶走,随後才整了整衣角,神色肅然的朝一旁圍觀市人道:“我内陛下身邊近侍趙高,這次奉胡亥公子之令,前來捉拿亂秦士人,這些士人妖言惑衆,多次蠱惑人心,意欲挑起天下紛争,置爾等生死于不顧、陷天下于水火,胡亥公子知曉,不忍天下塗炭難安,這才命下官出手,以正國法,以明新政,以鎮複辟。”
“下官前來之時,胡亥公子便明言。”
“正告天下欲圖複辟者,胡亥公子不私天下,也絕不容任何人行禍亂之爲,若是天下膽敢再有圖謀複辟,行鼓噪騷動之六國餘孽、士人,胡亥公子定會以萬鈞雷霆掃滅之,令這些複辟者身名俱裂。”
“爾等可千萬要切記。”
趙高說完這番話,便徑直離去了。
留下四周市人面面相觑。
趙高的步伐并未停歇,很快就出現在邾城的其他地方,将附近的六國餘孽一網打盡,同時也有意傳播着胡亥的威名,等趙高将邾城官吏供出的可能藏匿六國餘孽的地方搜查完,已是到了深夜,而這一趟,他足足抓了上百名六國餘孽跟士人。
斬獲頗豐。
等趙高将事情通報完成,回到自己的住所時,手中已多了一枚信件。
這是一枚來自鹹陽的信件。
望着上面熟悉的泥印,趙高心中微動,嘴角掠起一抹弧度,輕語道:“閻樂,我把這麽重要的事囑咐給你,你應當不會讓我失望吧,若是鹹陽的事能成,胡亥公子上位的機會就更大了。”
說完。
趙高掰開泥印,取出其中信件。
隻一眼。
趙高就怔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