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扶蘇的攙扶下,杜赫這才緩緩直起身。
他神色哀愁道:“老臣這一段時間,的确感覺殿下對我等有些疏遠了,臣不知跟這位‘鍾先生’是否有關系,亦或者殿下是對我等生出了不滿,隻是老臣心中實在是惶恐。”
計然也跟着道:“臣知曉上次跟殿下政見産生了分歧,隻是朝堂政事,有分歧本就尋常,臣實在想不通,爲何殿下會對臣等越來越冷漠,臣驚慌。”
禦史德也跟着開口。
在前面幾人開口後,其餘幾人也陸續開口。
無一例外。
話裏話外都表露着唏噓跟哀色。
仿佛扶蘇真做了什麽對不起他們的事。
扶蘇苦笑一聲,很是無奈道:“諸位大臣實在誤會扶蘇了,諸位對大秦的功業足以彪炳千秋,非歲月能抹殺,我扶蘇何以敢輕慢諸位?扶蘇本就一乳臭小子,過往就因政見分歧,爲陛下不喜,又豈會再因政見而跟諸位背離?”
“諸位都是大秦開國功臣,也都是扶蘇的長輩。”
“于情于理,都是扶蘇需依仗的存在,也都是扶蘇學習的對象,扶蘇哪敢對諸位生出不滿,更何談對諸位生出疏遠?扶蘇也全然沒有道理這麽做。”
“方才聽到諸位如此說,扶蘇同樣心中一驚。”
“因爲這實在不是扶蘇之意。”
“扶蘇深感不安。”
“隻是回頭想想,扶蘇的确有很多做的不盡人意,也因爲行政能力缺乏,往往做事相對武斷,也很少顧及跟推敲細節,所以這顯得有些疏遠。”
“這是扶蘇之過也。”
說着。
扶蘇朝杜赫等人躬身緻歉。
一旁,張蒼雙眸微微張大,朝着扶蘇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淺笑,但很快就收斂起來,臉上并未露出任何神色,仿佛并未發生過。
見扶蘇緻歉,杜赫等人自不敢受,連忙伸手将扶蘇扶起。
在幾番禮讓之下,扶蘇這才直起身。
他面色沉靜,滿眼憂國憂民之色,緩緩道:“我不知諸位究竟是如何看待扶蘇,但在扶蘇心中,從未猜忌過諸位,也一直對諸位很是尊敬。”
“至于疏遠更是無從談起。”
“我知曉自己近來變化很大,主要是扶蘇開始接手政事,從最開始的天真爛漫,逐漸認識到了大秦國政之艱難,所以心态的确有了不小改變,過往扶蘇少不更事,自是鬧出了一些笑話,過去也是讓諸位見笑了。”
說着。
扶蘇也笑了起來。
似乎對過往的事已完全釋然了。
随即。
扶蘇笑容一收,面色變得嚴肅。
他凝聲道:“至于外界傳言的,我扶蘇有意疏遠六地之客臣,這實在是荒謬,我扶蘇一直以來秉持的觀念就是治中國者,海納爲本,又豈會因目下的困難而就此放棄?”
“這非扶蘇之作爲。”
“我不知外界爲何有此荒誕言論,但這個言論的确是錯誤的。”
“而且大錯特錯!”
“荒謬至極。”
“當初我向陛下建議施行‘官山海’之策,若是我真有此心,又豈會讓各官署挑選合适官吏任職,而且對關東官吏挑選不加限制?計然你爲官市丞,是知曉錢糧之重要的,如此重要的事,我若是真有私心,或者真有己見,又豈會不把錢糧牢牢抓在自己信任的人手中?”
“而我選擇的是任賢爲用。”
“隻要他們能勝任此職,便可予以重任。”
“期間還對廷尉府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整頓,蒙毅跟我私交慎笃,但在那次的風波中,我又豈有爲蒙毅開脫過一句?可曾對被降職、去職的官員進行過一次求情?”
“未曾。”
“我扶蘇是一視同仁!”
“關東也好、關中也罷,都是大秦子民,何來異同一說?”
“誠然。”
“我的确說過新老秦人之分。”
“而這個問題也的确顯著存在,雖諸位口上不說,但秦地爲老秦人,六地爲新秦人的說法,一直在天下風行,甚至爲天下人認可,在我看來,原因便在于不公,而不公的根源便在于朝廷的對老秦人始終存在着虧欠。”
“所以.”
“我扶蘇後面緻力于解決軍功爵功賞。”
“爲的不是其他,爲的是能讓天下真正抹平差異,實現真正的天下公正!”
“我扶蘇何錯之有?”
扶蘇的話擲地有聲、铿锵有力。
杜赫等人竟皆沉默,目光閃爍,不知在想着什麽。
隻是看向扶蘇的眼神越來的陰翳。
連帶着。
看張蒼的眼神也帶着幾分不善。
張蒼自是直接無視了。
扶蘇神色如常,繼續道:“至于諸位心中疑惑的我疏遠客臣,這更是出奇的可笑,當初事務府籌建,諸位可還記得入選我事務府的官員,其中大多是六地官吏,我若是當真疏遠客臣,當初爲何要将這些人挑選入内?”
“我跟這些官吏從未蒙面,也未曾有過書信往來,甚至在此之前,若非張蒼引薦,我根本就不知曉有這些人存在,然即便如此,我扶蘇依舊将這些人納入了事務府。”
“原因是何?”
“便是因爲扶蘇知曉,唯有讓天下之士爲秦所用,大秦才能安度危機穩定大局,才能使大秦在目前形勢下不衰頹,這才是大秦過往強盛之根本也。”
“所以疏遠客臣完全是無稽之談。”
“正如當年李丞相在《谏逐客書》上所言:‘今逐客以資敵國,内空虛而外積怨,損民而益仇,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我扶蘇又豈會不明這個道理?”
“隻是不知是扶蘇的錯覺,還是扶蘇的誤判,現在的朝堂,倒是越來越有‘逐客’後的氣象了,關東之士似乎很難得到晉升機會,而關中的官員卻能輕而易舉的被調到關東,這似已有了李丞相書中所言的‘客而不納,疏士而不用’之象。”
“扶蘇很是費解。”
“天地之廣闊也,治道之博大也。”
“大秦一統六合八荒,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現在整個天下都是大秦的國土,所有的子民都是大秦的子民,大秦爲何會出現眼下的這個狀況,難道自天下一統之後,大秦的人才便隻出現在關中,在朝堂?”
“不當是在天下萬方嗎?”
“而且”
扶蘇話語頓了一下,淡淡的掃了杜赫等人幾眼,冷笑道:“相較于關東之士,諸位入秦多年,在關東之士心中,諸位恐才是‘秦人’,而關東之士才算得上所謂的客臣。”
“所以疏遠客臣完全是無的放矢。”
“毫無依據。”
聽到扶蘇這殺人誅心的話,杜赫等人臉色騰的大變。
他們怎麽都沒有想到,原本是他們在算計扶蘇,結果到頭來,反被扶蘇給陰了一把,扶蘇這一番言語下來,反把他們變成了一個疏遠客臣之人。
這又豈是他們能抗下的?
杜赫臉色鐵青,連忙道:“殿下言重了。”
“天下一統後,我等皆是大秦臣民,何來客臣、主臣之說?而且之所以關中官吏更爲朝廷信任,也是有不少現實原因,一來六地反叛意識較強,朝廷對關東控制力不足,需要用關中子弟來加強管理。”
“二來大秦奉行的是法制,關東之士法制觀念淡薄,讓其身居高位,恐會重蹈昔日呂不韋等人後程,加之天下剛剛一統,需要的是穩定,關中子民知根知底,因而更容易得到信任。”
“這非是我等之過失,而是時勢使然也。”
杜赫臉色蒼白的辯解着。
隻是臉色出奇的難看,他又如何察覺不到,扶蘇話裏的反擊。
扶蘇對他們的厭惡,根本就沒有掩飾,就這麽直白的說了出來,甚至直接将他們當作爲‘疏客’的根源。
但杜赫也清楚。
繼續拿‘疏客’去針對扶蘇,已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還會被扶蘇反過來針對,而且就實而言,扶蘇的話明顯更得人心,也更容易赢得天下士人好感,杜赫自不會繼續下去。
隻是杜赫也很心驚。
扶蘇聽聞到消息的時間定然不長,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内想好應付之策,這屬實是太過驚人了。
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而且從始至終,無論自己如何引誘,扶蘇都始終不上當,堅決不承認自己存在疏遠‘客臣’的事,反而一個勁的給自己邀功,給自己正名,種種迹象看來,扶蘇都不像是不谙政事的人,反而更像是浸淫已久的老狐狸。
随即。
杜赫就暗暗搖了搖頭。
這絕不可能是扶蘇自己想出來的。
他對扶蘇還是有一定了解的。
既然不是扶蘇,那便隻可能是張蒼了。
想到這。
杜赫目光明顯陰翳不少。
他知道自己過去小瞧這個胖子了,這人并沒有外表看起來的憨厚,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狡詐之徒,但張蒼作爲荀子之徒,有這樣的才能,似乎也并不足爲奇。
隻是自己大意了。
而且朝堂上很多人都小瞧了張蒼。
這人不簡單。
這時。
扶蘇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多謝杜少府告知。”
杜赫臉上擠出一抹笑容,隻是比哭還難看,他的嗓音已有些沙啞,淡淡道:“這或許的确是存在一些誤會,殿下過去對政事了解不深,因而有了誤解,臣也是沒有考慮周全。”
“請殿下寬恕。”
扶蘇笑着道:“若非少府指點,扶蘇恐還沒有意識到呢,少府何錯之有?”
“隻是少府眼下可還有事要告訴?”
“若是沒有,我這邊還有一些政事要處理,恐就不能繼續跟少府深談了。”
扶蘇直接開始逐客。
杜赫目光一凝。
他卻是沒有再出頭,隻是目光冷漠的移向了閻樂。
見杜赫看向自己,閻樂當即臉一黑。
他自是明白杜赫的心思。
前面杜赫在扶蘇面前出了醜,不願再繼續出頭,所以想讓自己開口,但他又如何看不出,扶蘇顯然是提前就做好了應對,自己這問出來,多半要爲扶蘇嫉恨。
他實在有些不願。
閻樂低垂着頭,不去面對杜赫目光。
見狀。
計然冷笑一聲。
他笑着看向閻樂,一副爲閻樂考慮的面色,開口道:“方才來的路上,我們遇到鹹陽令,鹹陽令似乎說有事想向殿下求證,隻是鹹陽令第一次見殿下,難免有些緊張,所以一時不敢開口。”
“閻樂。”
“把心中想問的問出來吧。”
“殿下就在這,有什麽事,殿下都能爲你解答。”
“說吧!”
其他官員也紛紛開口。
“閻樂,還不抓緊機會,莫要讓殿下久等。”
“沒聽到殿下說嗎?殿下的時間寶貴着哩,豈容你在這浪費,快點說!”
“.”
聽着衆人的催促,閻樂漲紅了臉。
若非他人微言輕,不然定要當面頂回去,這些朝臣實在非人哉,他怎麽說也是出力最多的人,結果這些人竟全然不在乎自己死活。
真是豈有此理。
閻樂心中也是一陣惱怒。
他已在心中暗暗發誓,不要給他找到機會,不然他定要将今日之憋屈,千倍萬倍的報複回來,還有扶蘇,他同樣不會放過。
隻是他現在同樣清楚。
眼下大局爲重。
唯有将扶蘇徹底拉下去,胡亥才有上位的機會,而他也才有一步登天的可能,爲了日後的榮華富貴,爲了日後的飛黃騰達,他最終還是将這口怨氣咽了下去。
他擡起頭,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朝扶蘇跟四周朝臣拱手道:“下官前面太過激動,一時失了心神,也沒了分寸,還請殿下跟各位長吏見諒。”
“臣的确心中有一些疑問。”
“這次城中流言風行,而臣作爲鹹陽令,更爲關心的其實是另一件事。”
“便是這位‘鍾先生’的身份。”
“目前就臣查到的信息來看,他的戶籍并不在關中,也似乎一直是以‘亡人’的形式,居住生活在城中,隻是按大秦律令,這種情況是不當出現的。”
“臣既知曉了此事,卻是需将此事查明。”
“隻是此人跟殿下關系莫逆,而其居住之所,似有宮中侍從阻攔,因而臣這才鬥膽前來取證。”
“想知曉此人的真正身份。”
“還請殿下成全。”
“閻樂拜謝。”
說完。
閻樂怕扶蘇嫉恨,當場跪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