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
事涉華夏根本的一場思想大論證正式拉開了帷幕。
除了遠在南海的趙佗、北疆的王離等将領,凡在朝中任職的大臣,都已盡數到了宮中。
這次的規模同樣空前。
大殿内皇帝階下專設有皇子趨于,十幾名皇子全部與朝,肅常寬闊的正殿,黑壓壓一片共計六百餘人,殿外飄着雪花,衆人也仿佛如天氣一般,神色十分的嚴肅,不苟言笑。
随着卯時鍾鼓聲響起。
帝辇在疊次長呼中徐徐推出。
高冠帶劍的始皇穩步登上帝座,今日的大朝會正式宣告開始。
“諸位,今大秦安定,然天地間卻突降天象,國人惶恐不安,日前,首議業已發下,各官署也大體清晰商議何事,歸總論之,主掌依然兩分,今日大朝,朕降親爲決斷,朝會議政,不避歧見,諸位但言無妨。”
話音剛落。
舉殿大見肅靜。
正值隆冬時節,天氣清寒,所有的殿門與窗戶全都關閉,沉沉大殿中,燃放着炭火,相較外面的清冷,殿内卻是異常溫暖。
安靜些許。
“臣,良相公有奏。”西邊文職大臣區的巫師良相公,昂然出列道:“凡存心養性之理,窮神知化之方,天人感應之機,治忽存亡之候,莫不畢書之。”
“天人之際,合而爲一!”
“臣認爲天和人同類相通,相互感應,天能幹預人事,人亦能感應上天。”
“臣以爲天人感應。”
“天人感應之說,源于《尚書·洪範》。”
“《洪範》曰:曰肅、時雨若;曰乂,時旸若;曰晰,時燠若;曰謀,時寒若;曰聖,時風若。曰咎徵: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風若。”
“其意簡單明了。”
“君主施政态度能影響天氣變化。”
“正刑與德,以事上天。”
“天人之間是有感應關系的,人類的行爲會上感于天,天會根據人類行爲的善惡邪正下應于人,天下應人的方式即是用災異來譴告人,使人反省改過。”
“這次的熒惑守心便是上天降下譴告。”
“請陛下明鑒。”
說完。
良相公施施然的坐回原位。
他已過年七旬,這幾年已從朝堂淡出,然驚聞這次朝會,也是難得上朝,将心中所想盡數吐露,而良相公的話,也是引得在場大臣爲之側目。
良相公非比尋常。
其是巫師。
過去對谶語的拆解十分靈驗,因而在朝中地位超然,像是扶蘇、胡亥等公子降生取名時,始皇都有曾詢問過良相公意見。
眼下良相公率先開口,也是讓不少人心生浮動。
他這番言論雖沒直說天象是對大秦不滿,但言下之意已十分明晰,這已将這次天象的降臨歸咎于始皇的施政不當。
有了身份特殊的良相公開口,其他日者星官紛紛進言。
“國家将興,必有祯祥;國家将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上天有好生之德。”
“.”
一時間。
殿内充斥着各種附議聲。
張蒼位于殿中,他看了看四周,見無人開口反駁,眉頭一皺,沉思了一下,選擇站了出來,他躬身作揖道:“臣對《洪範》有不同見解。”
“臣認爲《洪範》非是認爲天下存在天人感應。”
“而是反對有此想法。”
“《洪範》是《尚書·周書》中的一篇,其主要用五行說來解釋自然和社會的變化及運動,然我通讀此篇,并未感覺其文提出的是‘天人感應’,反倒更像是‘天人相分’。”
“五行,天所以命萬物者也。”
“天地之用五行也,水施之、火化之、木生之、金成之、土和之……萬物所以成也。”
“五行之爲物,其時、其位、其材、其氣、其性、其形、其事、其情、其色、其聲、其臭、其味,皆各有耦,推而散之,無所不通。一柔一剛,一晦一明,有正有邪,有美有惡,有醜有好,有兇有吉,性命之理,道德之性皆在是矣。”
“也就是說‘有耦’‘有對’是帶有普遍性的,是貫穿于天下人事和一切事物的,決定着事物的無窮變化。”
“對于這種普遍性,我認爲它更符合道家的‘道’!”
“這個道是客觀的規律,無論是自然還是社會,實則都爲‘道’所支配。”
“天地萬物不得其常,則恐懼修省,固亦其宜也。”
“今或以爲天有是變,必由我有是罪以緻之,或以爲災異自天事耳,何豫于我,我知修人事而已。蓋由前之說,則蔽而葸,由後之說,則固而怠,不蔽不葸,不固不怠者,亦以天變爲己懼,不曰天之有某變,必以我爲某事而至者,亦以天下之正理,考吾之失而已矣。”
“所以我認爲良相公說的不對,《洪範》一篇文章,分明是說人應當順應客觀規律,‘繼天道而成性’。”
“更要‘修人事以勝天’!”
“天人不相合。”
這時。
文臣區突兀一句冷笑傳來。
“張禦史此言差矣,正所謂天心即民心,天意即民意。”
“天人相感,陰陽相和。”
周青臣離開座案,站到了空闊處,雖面色有些蒼老,精神卻依舊矍铄。
他朝始皇恭敬一禮,高聲道:“臣這些年謹案書卷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将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
“……及至後世,淫佚衰微,不能統理群生,諸侯背畔,殘賊良民以争壤土,廢德教而任刑罰。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于下,怨惡畜于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缪盭而妖孽生矣。此災異所緣而起也。”
“墨子曰:愛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惡人賊人者,天必禍之。”
“由此可見,以此見天之不可不畏敬,猶主上之不可不謹事。不謹事主,其禍來至顯,不畏敬天,其殃來至暗。暗者不見其端,若自然也。故曰:堂堂如天,殃言不必立校,默而無聲,潛而無形也。由是觀之,天殃與主罰所以别者,暗與顯耳。”
說着。
周青臣面露一抹倨傲。
他爲博士仆射。
在前兩年,博士學宮大量博士外逃,博士學宮更是名存實亡,他這個博士仆射,最終也變成了一個光杆司令,隻是周青臣并不甘心就此消亡,一直在研讀各類史書,而這次的天象之争,無疑讓周青臣再度看到了希望。
他寄希望借此重新赢得始皇信任。
因而這幾日一直埋頭書海,最終将儒家的言災異述天道,跟墨家的天罰理論結合,啓發性的将天人感應學說更進一步。
天爲至上的人格神,一旦君主違背了天意,不仁不義,天就會出現災異進行譴責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天就會降下祥瑞以鼓勵。
他相信。
自己這番言語定能博得始皇矚目。
而且他還别出心裁的将天跟君主合而爲一,給皇帝的尊位及統治找到了理論根據,眼下天人感應理念已十分完善,始皇對天下如此重視,又豈會不對他委以重任?
想到這。
周青臣心中也頗爲振奮。
周青臣的言語一出,大殿再度安靜下來。
原本面色有些難看的良相公此刻面露出了笑意。
他知道。
自己一方已勝券在握。
天人感應一說由來已久,随着這些年谶緯之學日漸泛濫,這個學說已越發爲天下接受,這也是這次的熒惑守心能引得舉國恐慌的原因。
對于這次的大争,良相公其實早就料到了。
這是天下之必然。
大争之世有一個奇特現象。
求實之風最烈之時,往往意味着陰陽學說最盛,兩相矛盾而并行不悖,眼下随着天下一統,求實之風跟陰陽學說注定要分出一個高下,這也将是天下思想日後的分野。
隻不過在良相公的預估中,這次大争來的有些太急太快了。
甚至快的有些驚人。
因爲天下時勢遠沒到沖突最烈之時。
按理還沒到時候。
尤其秦國過往盛行求實,而關東風盛行陰陽,兩者雖相悖,然并沒有爆發實質沖突,因而在他過去的預料中,并沒有想過會如此早就引發,不過他也并不在意。
因爲勝負是注定的。
其時,随着儒家、方士被朝廷驅逐,陰陽學說在朝中已成氣候,陰陽學說主流形式大體有陰陽五行、天文立法推演、星相(占雲、占氣、占候)、占蔔(龜筮、蓍草筮、錢筮等)、堪輿、相人等六大流派。
不過陰陽家跟其他學派不同,各大流派互相之間很團結。
在互相協助之下,陰陽家在朝中地位不低。
無論是官府還是民衆,無不以陰陽家諸流派提出的種種預兆,以爲國事家事的重要參證,一有預言便能迅速流傳開來。
然則。
秦終歸有務實之風。
參證歸參證,卻又不盡然全信。
因而陰陽家在朝中有一定地位,然地位卻相較有些不上不下。
然正因爲此,秦就形成了一種很怪異的風貌,即有求實之風爲本,而又不排斥神秘啓示。
例如大秦立國時,公然以典章形式宣布水德國運,焚書不焚蔔筮之書,也将蔔筮之書視爲醫藥種樹等同等的使用知識。
不過良相公卻是清楚。
務實跟陰陽之風,畢竟是相悖的,也注定會爆發沖突。
因而陰陽家一直在暗中使勁。
這也是爲何六國貴族和方士儒生炮制出的‘亡秦者胡也’、‘明年祖龍死’、‘始皇帝死而地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等種種預言,能很快就傳遍天下。
其中同樣有陰陽家在推波助瀾。
他們需要借這些神秘啓示式的預言而擾亂天下,繼而進一步擴大自己在朝堂的地位,同時讓朝廷對他們産生一定的依賴,甚至是到必須倚重的程度。
想到這。
良相公目光微不可察的看了幾眼張蒼,而後又移到了李斯蒙恬等少數幾人身上,滿朝文武大臣,最爲棘手的就是這幾個法家、兵家人物。
法最爲務實。
而秦法更是講究有理有據。
所以這幾個法家、兵家人物,才是這次朝堂争議的焦點,至于其他大臣,他其實并不在意,其他人首鼠兩端,誰赢他們幫誰,唯有他們跟法家是必須要紛争到底的。
随即。
良相公似想到了什麽。
目光緩緩移到了殿下的皇子區。
他雙眼緊緊的盯着扶蘇,扶蘇作爲大秦儲君,在朝中有着不小的影響力,若是扶蘇開口,或許會對朝臣的決斷有所影響。
不過
大秦從一開始就沒有禁陰陽一脈,這其實已表明了一些态度。
所以良相公心中還是很安定的。
大勢在我!
良相公心念一定。
沒有再四處張望,老神叨叨的端坐。
這時。
眼見殿内局勢一邊倒。
扶蘇卻是有些坐不住了,他卻是不能任由局勢傾倒。
他起身道:“啓禀父皇,兒臣認爲博士仆射所言差矣。”
“子不語怪力亂神。”
“《尚書》爲儒家經典,有何會贊成怪力亂神一說?”
“再則。”
“我扶蘇過去也曾癡迷儒學,對儒家書籍也有過一些了解,我若是沒有記錯,孔子分明強調過‘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如果真的是上天降下災難,又豈是常人能阻止的?更何況憑借所謂的祈神祭祀就能赢得神靈寬恕。”
“此言何其謬也!”
“至于爾等言語中的天地意志,這更是荒謬中的荒謬。”
“何以天之自然也,以天物口目也。”
“何以知天物口目也?”
“以地知之!”
“然天地安得千千萬萬手,并爲千千萬萬物乎?”
“在扶蘇看來,天覆于上,地偃于下,下氣蒸上,上氣将下,萬物自生其中間矣。”
“天道自然也,無爲。”
“如能譴告是有爲,非自然也。”
“如果正如博士仆射所言,什麽都是受命于天,爲什麽過去上天不代代降生堯舜那樣的領袖,而偏偏生出‘失道廢德’的‘庸庸之君’?然後再譴告之?”
“這豈非不多此一舉?”
還有一章,大家明天起來看吧。
今天其實不該這麽晚第二更的,就是倒黴催的,出去理發被晾了,導緻我直接着涼了。
賊郁悶。
艹!
(本章完)